在遇難者公墓的坡下,楊易楓遇到了守墓的李師傅。
李師傅見他手里拎著的火紙和火紙邊躺著的一束白菊,猜到了他的來意。
“來祭拜韓老師?”李師傅問。
“嗯。明天——”楊易楓應(yīng)著,“明天就要走了,我再來看看她。”
“楊老師,你要節(jié)哀啊!”李師傅安慰地說。
“我知道的,謝謝您?!?/p>
“要我——陪你上去嗎?”李師傅又關(guān)切地詢問。
“不用了,李大爺?!睏钜讞鞲屑さ卣f,“我一個人可以的?!?/p>
李師傅望著他的背影上了坡,在黃昏的光影里,孤獨地向那片石碑走去……
盡管遇難者公墓是建在開闊的坡地上,周圍沒有灌木叢林,也無溪水環(huán)繞,不過那一排排冰冷的石碑還是讓人產(chǎn)生一種幽凄的感覺。
傍晚的公墓鮮有人跡,低矮的坡樹上不知名的黑鳥,偶爾發(fā)出兩聲凄厲的尖叫,更加重了這種孤寂的味道。
楊易楓將韓暖墓碑前有些凌亂的花束歸攏整齊,小心翼翼地放上自己帶來的白菊,然后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那樣,頹喪地蹲跪下來。
他愣怔了很久,似乎不記得打火機的使用了,摁了好幾次才點著火紙。
墓碑上韓暖的照片,笑得文靜又恬然,尤其是腮邊那對若隱若現(xiàn)的小酒窩,仿佛里面注滿了歡樂。
在哪本書上看過這樣的話:請你珍惜身邊那個臉上有酒窩的人,因為他(她)也許就是你前世的戀人。
相傳人死了以后,過了鬼門關(guān)便上了黃泉路,路上盛開著只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
路的盡頭有條河叫忘川河,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橋上有個女人叫孟婆。
她守候在那里,給每個經(jīng)過的亡靈遞上一碗孟婆湯,凡是喝過孟婆湯的人就會忘卻前世今生所有的牽絆,了無牽掛地進入六道輪回。
一切的愛恨情仇,都會隨著那碗孟婆湯遺忘得干干凈凈。
可是,總有那么一部分人因為愛得太深,不想忘卻,所以不愿意喝下孟婆湯。
孟婆只好給他們的臉上做個標(biāo)記,即在臉上留下酒窩。
那樣的人,須跳入忘川河,接受水淹火炙的折磨,再等上近千年才能輪回,轉(zhuǎn)世之后便會帶著前世的記憶,帶著那個酒窩尋找前世的戀人。
楊易楓難過地想,韓暖的酒窩就是經(jīng)過千年的等待,來尋找那個情緣未了的前世戀人嗎?
她找到了嗎?找到了怎么會舍得走呢?倘若沒有找到,又怎么會甘心走得那樣早呢?……
望著照片上韓暖那如花的笑靨,楊易楓覺得溫暖得恍如隔世一般——不,他們現(xiàn)在真的是被隔在兩個世界里了。
楊易楓不禁再次感到悲從中來——很想對她說點什么,可是他滿肚子翻江倒海的情緒,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了。
他朝火堆里投下一把紙錢,才訥訥地說出一句話來:
“暖暖,我——來——看你了?!?/p>
他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他和韓暖第一次“面對面”的說話——以前只是通過手機短信來往,既聽不到聲音,也見不到面。
而現(xiàn)在,終于“見面”了,卻也只能是他一個人的自說自話。
——不知道那邊的她,能不能看得到、聽得見呢?
不過,這的確是他們在空間距離上最親密的一次“交談”了——
“兩年了,暖暖,你——還能認出我來嗎?我是易楓呀!”
這坡地的傍晚,萬籟俱寂,了無人影,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
這倒好了!無人打擾,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說話”——
“你怎么了,暖暖?干嘛睡在這里呢?這里——不涼嗎?”
他將一大把火紙拋進火堆里,悲聲呼喚道:
“暖暖,你起來吧!咱們不睡了!不睡了好嗎?”
“暖暖,我來陪你了,陪你說說話吧——”他挨著她的墓碑坐下來。
“暖暖,知道嗎?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你說啊!你——你不準(zhǔn)備答應(yīng)一聲嗎?還是你——不打算理我了?”
他喃喃地說:“好吧,你不方便說話——不方便——不用你說的,我來說吧,我來說說——你聽著就好了——”
“暖暖,我終于見到你了?!彼澏吨种笓崦贡纤南嗥?。
“你看你,多好看!是老天爺——他瞎了眼嗎?你這樣美麗的女孩,他怎么會看不見?!”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在天上看到了嗎?你開心嗎?可是我——為什么開心不起來呢?”他悲聲地說。
“我們幾天前還在聊天,還說要見面的——都約好了,說不見不散的。我等了你一個下午,可是你——你怎么不來呢?原來,原來你在這里了?!?/p>
“暖暖啊,你——那么性急的嗎?說走就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的嗎?你——你都不跟我——說聲再見嗎?”
無法自已,他的眼淚來了。
“——暖暖,你在那邊還好嗎?你的學(xué)生們還好嗎?有他們做伴,你應(yīng)該不會孤單吧?可是奶奶——奶奶可憐了!看得出來——她很想念你?!?/p>
他哀泣道:“你是一個多么孝順的姑娘??!奶奶的年齡大了,你不是說過——要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嗎?你怎么忍心丟下她呢?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你都不心疼的嗎?”
……
楊易楓覺得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傷心過——
上午有蘇莞和李師傅在旁邊,下午當(dāng)著奶奶的面,他都努力強忍著。
——連悲傷都不敢太張揚,不是太令人難過了嗎?
而現(xiàn)在,只他一個人了,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呢?淌點眼淚又算得了什么呢?
“暖暖,你——是要看我的——笑話嗎?笑話我——一個大男人——在這荒郊野嶺上,哭得——像個——個女的?真?zhèn)宰鹧健皇菃???/p>
他抹了抹眼睛,苦笑了兩聲:“你就笑話我吧!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我看了你給我拍的照片,怎么——都是背影呢?是你偷拍的對嗎?你都沒有提起過,干嘛要偷拍我呢?是你——你喜歡我——對嗎?你肯定要說我臭美了吧?呵呵,就算我臭美吧!反正現(xiàn)在——”
他雙唇微顫著說:“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只能聽著。不服氣嗎?不服氣——你,你不起來反駁我嗎?”
“還有你的照片,我也看到了。好看!真好看!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的!我問奶奶要了一張你的照像哦?!?/p>
他抹了把眼睛,含著淚打趣道:“怎么,你拍照片——只會做剪刀手的嗎?”
“——只有——這一張——這一張,你沒有——”楊易楓摩挲著她墓碑上的相片,雙唇顫抖著悲泣。
“——對不起——暖暖,其實——其實,你做剪刀手的照片——更好看——對不起!暖暖,其實——其實,我也——喜歡你——”
……
淚水,像開閘的河湖,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