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chnoblade走進衛(wèi)生間時,他摘了紙袋正在往洗手臺里嘔花汁。藥物的副作用。他的胃早八百年前就已經(jīng)萎縮,人類的那部分被藥效喚醒,做了最后一次的垂死掙扎。
“早上好?!盩echnoblade看著他,“你覺得你還有多少天?”
他往嘴里灌了一點水,漱了口吐掉。唾液腺的停工在這個時候就顯出了劣勢。
“明天?!?/p>
他站直身子,示意Technoblade看他的眼睛。他右眼底下有一根橫亙整張面部的粗大藤蔓,在附屬它的一根細莖上,一只幼小的花苞正在成型。
Technoblade看著那只花苞?!澳愦蛩阍趺崔k?”這位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原住民問道。
他重新戴上了那只紙袋。
“你們家里有火柴嗎?”他問。
“……”
“呃,嗯……嗯。對?!?/p>
“幾天了?”Technoblade扳著他的虎口,強迫他張開手掌。
“一周前……”Wilbur自知逃不過,大大方方地攤開雙手。他的手紋里爬著海綿似的孔洞,每個小孔里塞著一節(jié)被剪去尖端的枝干,部分洞緣仍滲著淺淺一層血與組織液?!鞍??!?/p>
Technoblade用指腹摩挲著他的皮膚,瀝青路般的手感一路點燃他的煩躁,他對此渾然不覺:“為什么不說?”
“……”
“當我沒問?!盩echblade將他的手掌卷成一拳,以自己的手握住它?!澳愦蛩阍趺锤嬖V他們?”
“‘嘿Tommy,你看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Wilbur笑道,嘴角咧得像刀鋒,“或者‘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壞消息,你的兒子要死了;好消息是,我他媽會開花了?!?/p>
“你連自己都沒逗樂?!盩echnoblade尖銳地指出?!爸辽僖恰?,操,我這幾天無緣無故戴起來的皮手套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脫落了,哦操,我身上怎么長草了,哦,操!我完全沒他媽的發(fā)現(xiàn)呢!’”
Wilbur皺起眉:“你生氣了?!?/p>
“我想這情有可原?!盩echnoblade盯著他,“但你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主意。”
“同意?!盬ilbur對這個幾周后會把Tommy嚇得沖上來掐他脖子的策略這樣評價道。
隨后他說:“對不起。”
“留著和他們說這句話去吧,”Technoblade轉(zhuǎn)過身對著鏡子與四只牙刷杯洗手,“現(xiàn)在開始,我也是共犯了?!?/p>
“我們?nèi)ツ睦铮俊盩ommy問。
“開到哪里算哪里?!盩echnoblade把手搭在方向盤上。他是唯一能做到蒙在防護服里開車的那個。
紙袋人把自己從防護服里解放出來,扒在窗邊看風景。他們開了一個小時才開始見到一些建筑物,城區(qū)里,大部分區(qū)域拔地而起巨大的植株,藤蔓連天,仿佛杰克與豌豆的童話成真。致命的花朵開了滿城,所有在初春可見的花朵交錯生長,在無人的人造物間不懈地彌補這個世界上生命的空缺——同時更多地殺死他們。
他們最終在能找到的花朵最少的地方停下,僅有一兩棵藍鈴樹開在門前。
“好了,”Philza說,“希望這里還有汽油?!?/p>
他們祈禱著商場里沒有變異植物盤踞,走進這家沃爾瑪,很快在偌大的商場里分開,Technoblade拎起兩只購物框,默默承擔了洗劫所有的罐頭食物的任務,Philza直奔加油站。
外來人和把收集物資當冒險的小孩則自覺地接過瞎胡鬧的角色。
“嘿,”紙袋人從背后戳戳Tommy,后者高度警惕地回頭看他,像只緊繃耳朵的兔子,“你看見這些巴斯光年沒?”
他像世界上最大手大腳的賊那樣撕開包裝盒,撥開玩具的電源鍵,按了語音按鈕。玩具唱起他的同名主題歌,紙袋人滿意地看向Tommy。
他指指這一整個貨架與其上擺得滿滿當當?shù)陌l(fā)條或電池玩具:“一整個交響樂團?!?/p>
在Philza已經(jīng)原諒Wilbur,而Tommy仍在生他蒙騙自己的悶氣的某天里,Wilbur開始咳嗽。最初一兩天,他們會擔憂地看著他,他會擺擺手笑著說自己沒事。后來他便說不出話了。他像條擱淺的魚那樣呼吸,無時無刻不在恐懼會溺死在氧氣里,不停地干嘔,抓撓自己的喉嚨直到皮膚流血又結(jié)痂,他把房門鎖住以防其余三個人每五分鐘來查看他有沒有窒息而死,換來Tommy無時不刻不在門口焦急地敲門。有幾次他覺得他已經(jīng)沒有在呼吸了:這確實是他肺葉里發(fā)芽的藤蔓要他做的。植物攀著他的氣管往上,從他自己抓出的脖子上的傷口里長出來。
連著三天他沒有能睡覺,徘徊在肺呼吸和光合作用之間。這基本和掐死他沒什么區(qū)別,除了他還有兩個月才會死去以外。最后的那天晚上他迷蒙間看見床前有一個身影,于是明白他們終于忍不住讓Techno撬開了門。那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在咳嗽了,基本習慣了五口只能吸進一口氧氣。
“我沒事的。”他沙啞地說。
這四個字吐出來的那一刻,以及第二天早上他從床上把自己拖起來,正式向家人宣告他擺脫了肺呼吸的那一秒,在這兩個瞬間無可避免地到來以后,一切他生命中所能設想到的最大的災厄都將逐個降臨到他身上。
而今——悲哀的是——這僅僅是第一個詛咒的兌現(xiàn):
他意識到,他再也沒有辦法唱歌了。
在尋找汽油歸來的Philza旁邊逐個確認罐頭食品保質(zhì)期的Technoblade緩緩抬起頭?!澳懵牭近c什么沒有,Phil?”
Philza把幾只牛肉罐頭扔進已滿的第二個購物筐里,在堆成金字塔的罐頭倒塌之前,他們之間沒有人打算去拿一個新的:“你要去看看嗎?我打賭是Tommy?!?/p>
Technoblade拖起兩個購物筐,快步朝聲源走去。
一整片烏壓壓的噪音,百余個聲音各唱各的,失真的電子聲旋律丑陋地交錯,兒歌與古典樂還有電影主題曲。他在遇到第一條布滿發(fā)條猴子的走廊后把購物筐留在了那里,硬著頭皮穿過聒噪的發(fā)條猴子、臘腸狗和橘貓,以及十幾個高喊“Into space,the infinite universe!”的巴斯光年。最后他在一地八音盒里找到了罪魁禍首:他們早在他看到他們之前就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盯著他,更矮的那個雙手捧著一個玻璃球。
《致愛麗絲》、《夢中的婚禮》和《D大調(diào)卡農(nóng)》在他耳朵邊上唱著。這一定是世界上最難聽的合唱。
“為什么我一點都不奇怪你們會干出這種事?”他面無表情地說。
兩雙眼睛(其中一雙顯然更近似于兩只樹洞)依舊陰森森地盯著他。各大知名鋼琴曲在他四周一首首熄滅,當他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這合唱已經(jīng)不再令人難以忍受。
“Techno,Techno,”Tommy說,“你聽,噓?!?/p>
空氣里只剩下最后一個聲音。他們手里的水晶球中,迎春花簌簌翻騰。人類曾樂于將塑料做的花朵封進玻璃里賞玩,而如今它們卻高居致死率榜首。然而,他們確實太思念尋常的花朵了。一球假花與音樂是剛剛好的慰藉。
八音盒叮叮咚咚的演奏法奇跡般地喚起了他對于這首歌的回憶。那場音樂劇是他們四個人為數(shù)不多聚在一起看的,況且票很貴,所以連他也聽得很認真:
“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回憶,當我獨自在月光里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我的笑只在往昔
It was beautiful then/那時我多么美麗
I remember the time I knew what happiness was/記得當時才知快樂是什么含義
Let the memory live again/讓回憶重新降臨*2
”
“我們要把它帶回去?!盩ommy說。
“作為Tommy的生日禮物?!奔埓烁胶偷?。
“……”Technoblade的表情守口如瓶,深藍眼睛欲蓋彌彰地眨了眨,“幫Phil去拿幾個新的購物筐?!?/p>
他離開的時候說了一句:“還有,記得給它消毒?!?/p>
不久后,他的胃第二個罷工。
他是在第四次嘗試進食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的,他以前不是沒有干過三天不吃飯的事,這一次顯然不同。他開始向生存屈服,每天都蝸居在窗下的陽光里睡午覺。最后一次從嘴中吃進或吐出純凈水以外的東西,是他往洗手臺里吐出幾毫升花汁。
“這沒什么大不了,誠實來說,我本來就不喜歡吃飯?!彼暦Q,卻仍躡手躡腳從廚房偷一些酒,被Philza抓獲兩次,大批他不愛惜生命。(大體上,他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p>
他們堅持把他留在了餐桌上,于是在他們吃罐頭的時候,他就嚼口腔里長出的藤蔓,偶爾擔憂他會不會迎來牙齒掉光的一天。
如果他是個小孩就好了,他會從牙仙那里拿到萬貫家財?shù)摹?/p>
Tommy把手里袋子放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八音盒掏出來擱在電視旁邊。
“嘿,”Philza神秘地說,在袋子里摸住了某個東西,“看我找到了什么?!?/p>
他舉起全新的大富翁棋牌?!岸沂菤W洲之旅版!”
Tommy盯著那盒子。
“你會后悔的,”他咧開嘴,“你會后悔的,老頭。把狗留給我*3!”
Technoblade瞥了一眼站在邊上的紙袋人?!澳銇硗鎲幔克娜币?。”
他愣了一下,有那么幾秒他想要轉(zhuǎn)頭,確認Wilbur其人沒有站在他身后。
他是該慶幸這三個人太好地接納了他,還是該滿意于他暫時地填補了這四分之一的空缺,使他與他們都能夠在這短暫的剎那里享有一個完滿的家庭?
“火車站全是我的?!弊罱K,他選擇了這個回答。
事情是在他們發(fā)現(xiàn)Wilbur準備朝手臂里打進今天第五針藥水的時候沖下下坡路的。
他不得不接受了陪護,并堅決要求那人選落在Technoblade的身上,因為后者的表情匱乏可以盡可能多地讓他遺忘他的異常。諷刺的是,在接下來的幾周里,遺忘看起來變成了他最擅長的事,卻始終沒有掩住他體內(nèi)的頑疾,反而讓他更加絕望地意識到他的將死。
他先是發(fā)現(xiàn)自己忘掉了書架上他曾瘋狂愛著的作品的所有內(nèi)容。他試圖通過重新閱讀來補上遺忘的部分,但每一天他都在忘記比前一天多一倍的文字。Technoblade在他患病后的第二十四天推開他的房門,發(fā)現(xiàn)他把屬于他的幾乎所有書籍全都撕碎在角落。
Wilbur蜷在這堆碎紙中間,從包裹住頭顱的手臂間抬起疲憊的眼睛望向他。
“我們家有火柴嗎?”他問。
“……”Technoblade沒有提及火焰對他身上植物具有的巨大威脅,“沒有?!?/p>
他很快失去了對Philza無意提起的、與往事相關的笑話的理解力。他總是忘掉他輪班值日的那天,即使他記得,他也會在打起精神、想要準備一頓最好的早飯時,發(fā)現(xiàn)無法想起家中所有人愛吃的食物而崩潰在調(diào)理臺邊。他不敢看他的吉他,他早就忘記了怎么彈它,他的手指也腫脹得厲害,他甚至后悔當初把它從家里帶了出來——是嗎?他甚至不記得這把吉他是陪伴了他四年、六年或是八年的那把,還是他們在路邊隨地撿到的。他哭泣到一半?yún)s忘記了是為什么流淚。那幾天他終日恍惚,把自己關在門里,不愿意直視屋內(nèi)的Technoblade。
直到有一天他醒來,對睡在地上床墊的兄弟問道:“你是誰?”
他的眼神驚恐,“你是……你是……”
Technoblade望著他,竭力藏住悲哀的神情,就像平常所做的那樣:“Technoblade?!彼f。
Wilbur尖叫道:“對!”他激動地說,“我記得你!我沒有忘記你!Technoblade,是的,Techno……”
他的養(yǎng)兄弟立刻把他箍進一個穩(wěn)定的擁抱。“你記得我,”他低聲說,“我永遠不懷疑這點。”
Wilbur當時尚沒有萎縮的淚腺不知不覺分泌了成行的淚水,“對不起?!彼卣f,“對不起?!痹赑hilza趕到門口之前,他一直重復了十數(shù)遍。
他的歇斯底里在他第四次叫出Tommy名字的失敗嘗試后漸漸平息,歸于一種無可奈何的麻木。他茍活于周身人是自己家人的認知,得以平靜地詢問對面人的姓名和他與自己的關系。偶爾一些記憶碎片會回到他腦中,但他因為羞愧從來沒有提起。
他患病第二十九天,“我愛你們?!彼诔酝盹埖臅r候輕輕說道。
“我們也愛你,Wil。”Philza說。沒有人懷疑任何一句話。
“我沒想到已經(jīng)攢了這么多光盤,”Tommy抱出一個紙盒,“都是從哪里弄來的來著?”
“都有什么?”Philza問。
“Nah,誰關心?反正我不在乎?!盩ommy隨手抓了一張塞進DVD,幾步把自己摔進沙發(fā)擠進他們中間,拆開一包珍貴的薯片。
制片公司Logo逐個閃過,Tommy扯了點毯子過來,四月份不算是一年里很冷的季節(jié),巨大的毯子于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紐帶。
紙袋人坐在左起第二個,夾在親緣與親緣之間,本應使他倍感壓力。
他調(diào)整了一下手的位置,把它們放在小腹。或許我就曾有這樣一個家庭,他想。即使不是,他也會說服自己相信?;蛟S他就曾經(jīng)有這樣的一個父親,這樣的兩個兄弟,這樣一個早逝的母親,這樣的一個港灣……他多希望如此。
在溫暖里,他知道Tommy正因電影的拖沓劇情滑向睡眠,知道Technoblade正極力克制批評的渴望,知道Philza一定是唯幾個從來不會因為接吻鏡頭遮住孩子眼睛的父親。
他閉上眼睛。他多希望他能永遠在這里。
Wilbur在他患病的第三十天里格外清醒。
“等我死了,”他在書房里找到Philza,無情地舍棄了所有鋪墊,表情出奇平靜,“你們得忘了我。必須得這樣才行?!?/p>
Philza一時愕然,卻很快穩(wěn)住了自己:“我們不會忘了你的,”他堅定地面對自己幾近透明的孩子,“想都不要想?!?/p>
“只有這樣你們才能……”
“Wil。”
“你看,現(xiàn)在沒有人比我在忘記事情上更專業(yè)了,我最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聽我說!”
“我們怎么可能做得到!”Philza吼道,將Wilbur震在原地。
他重新放松因激動而架起的肩膀。
Wilbur羔羊似的眼睛望著他。
“爸?!?/p>
Wilbur垂下眼睛,以這就是最后一次了的力道握住他的手,“我愛你?!彼阉粴q年粗糙了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喃喃道,“對不起?!?/p>
“我也愛你,孩子,”Philza痛苦地說,將他在自己懷中摟緊,他臉頰上手臂上冰冷的植物仍隔著布料觸碰他,殘忍地提醒他眼前人死期的將近,“我也愛你?!?/p>
“其實,”在Tommy和Technoblade各自回房后,留在沙發(fā)上的Philza向他開口,“我只是想看著他。無論他能夠活下去,還是要死在這里,我只是想看看他的人生最后會停在哪里?!?/p>
紙袋人安靜地看著他?!澳憧?,作為父親,我見證了他們的出生,如果他們要死在我前面,至少我想見證他們的離去?!?/p>
這位父親將投向遠處的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我想,”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Wilbur……選擇離開,可能是因為他害怕見到你們的反應?!?/p>
“他一直是這樣的?!盤hilza的嘴角展露出小小的溫和笑容,“他是家里最膽小的那個?!?/p>
“我很抱歉?!?/p>
“不用?!盤hilza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舉起那小小男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棕色胎發(fā),他緊閉的琥珀色眼睛,他哭皺了的小臉……而今全化成一汪僅?;匾舻目諝?。
“如果你想的話,你其實可以把我們當成家人?!彼f。
“……真的很感謝你們?!彼f。
Philza的眼睛望向他。那藍色在一天前使他想到大海,現(xiàn)在卻讓他記起天空。
“祝你一路平安?!彼ζ饋淼臅r候非常年輕。
Wilbur的離開直到當天下午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
沒人知道究竟是他腳程不可思議的快,還是他找到了一條不為人知的小路,他們開著車搜了五天,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任何痕跡。
在將近半個月的四處尋找后,由于頻繁外出所帶來的感染風險太大,他們終于關起了日日緊閉的家門,卻仍然日日朝外張望。
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
Tommy敲開了他的門,“嗨,”他嚅囁著,從背后魔術(shù)似的變出一把吉他,“就是,呃……”
他眨了眨眼?!啊也粫棥!彼従彽卣f。
“沒關系,”Tommy說,“我會。”
他們坐在床上,Tommy抱著吉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啊溃彼赜弥讣馇弥偕?,“……這是Wilbur以前教我彈的。我練了很久,但……沒有人指導我,所以?!?/p>
他撥了一下弦。
“……I think this……time i'm dying——操。操。我不會彈。”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無措地抱緊他的吉他,“我不會彈,只有Wilbur,只有他……”
紙袋人猶豫著,將手掌放在他的背上?!皠e緊張,”他輕拍著他的背,溫柔地、安撫地,“我在聽。”
“但你不會一直在這聽,不是嗎?”Tommy極輕地說。
“……”他停頓了一下,“至少現(xiàn)在我還在?!?/p>
“但你遲早是要走的!”Tommy猛地轉(zhuǎn)過來瞪視他,“是明天?還是后天?你又要一聲不吭地走了,我們呢?我呢?我們該怎么辦呢,沒了你之后——”
Tommy的表情一點點空白下來。他伸出手去,小心地摘下了他頭上的紙袋。
“如果你……如果Wilbur不用死就好了?!彼f,“沒了他我們又算是什么呢?”
他謹慎地握住了Tommy的手。
“你看,”他極盡溫和地說,“死亡這么弱小,它怎么能拆散你們呢?”
“你看,”Wilbur舉起Tommy緊抓住他的那只手,慢慢一點點撬開他的手掌,“Tommy,死它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在說什么鬼話?”Tommy睜著一雙絕望的眼睛,那神情很不適合他?!澳恪?/p>
“還有我的吉他呢,”他說,“我的床單,我的眼鏡,我畢業(yè)舞會上栽的那個跟頭,我教你的那首曲子……它們都還在,我走了又算些什么?”
“我還沒學會它?!盩ommy的臉色幾乎比他的還要蒼白。
“總有一天你會學會的,我相信你?!盬ilbur說,“或許你會比我彈得更好。外面總有些教材的,這些玩意可沒人要?!?/p>
“你是世界上吉他彈得最好的人。”Tommy咽下一聲抽噎。
“它很容易,”Wilbur柔聲說,“和死亡一樣?!彼麙昝摿薚ommy,用兩只手包裹住他幼弟的手。
“松手吧,”他松開了手,“死亡就是這么容易的事情罷了?!?/p>
“是的,”Tommy低下頭藏起他眼里的波光,“是的,”他哽咽著,“是的?!?/p>
“它就是這么弱小的事情罷了。”
他松開了他的手。
Tommy再也不會知道Wilbur離開的那天凌晨走進他的房間,以訣別的心情看他的那一眼。他再也不會知道他十八歲生日上Wilbur為他準備的煙花顏色。他再也不會知道是Wilbur偷吃了Tubbo送給他的那一盒巧克力,再也不會知道他們原來公寓里Wilbur保險箱的密碼,再也不會知道那支玩具槍到底去了哪里,再也不會知道Wilbur將來所寫的那數(shù)十首歌的旋律了。但他還會見到Wilbur很多次,在夢里,在回憶里,在吉他松弛的弦上,在沒有人值日的星期三,在他的第一瓶紅酒里,在他妻子可愛的眼睛里,在他的遺愿清單上,在每一朵春天開放的花朵里。他會變成大人,可在Wilbur這里他將永遠是孩子。他會長大,和Wilbur同歲,或者二、三倍于他,或許他也會死在二十四歲,或者他不會。但Wilbur現(xiàn)在要死了,而他會活下去。
就是這樣了。這就是結(jié)局了。
這就是WilburSoot的所有。它們都在這里了。
他在早晨六點鐘下樓時Technoblade已經(jīng)等在門口,手里握著一只火柴盒。
“早上好,”他說,“以及中午好,晚上好,復活節(jié)快樂?!?/p>
“如果你是要把所有節(jié)日都報一遍以拖延死神帶走我的期限的話,我想這行不通。”他說。Technoblade露出了一點笑容,又很快回歸了平靜。
“火柴?!彼喍痰卣f。
“謝謝,”他接過那一盒代表所有的火柴,“還有,對不起。”
Technoblade張了張口,沒有發(fā)出聲音。他打開那扇門,即將重新關上它時,聽見Technoblade的聲音響起:
“謝謝,”他說,“謝謝你。”
他在紙袋后露出了一個不能為他所見的笑容,最后一次關上了門。
這一次,他不用穿防護服了。
他站在這棟收容了他三天的屋子面前,打開火柴盒,捻起一根火柴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像篩子。他閉上眼睛,將火柴頭在擦火皮上劃了一下,力道與撣灰差別不大。
出于舊日作為人類的習慣,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又發(fā)狠劃了一次。沒有火花。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死亡,感到陣陣暈眩,在今日的太陽升起前他所必須施行的宿命,甜蜜地化作一種不可饒恕的罪端。他的心緒延伸出去,飄離具象化的光影和人形。他從未像此刻這樣與他素未謀面的病友感同身受,如果要死,他想他也會選擇遠走,因為遺忘比銘記要輕松太多,無論是對劊子手,還是受刑人。
然而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再一次閉上眼睛,面部肌肉的運動仿佛令他聽見了花朵盛開的聲音。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終于劃亮了火柴,微弱的光焰在空氣里噼啪搖曳,有如死神迫近的衣擺。
這一個眼下之死與手中之死,既然導向的是同一個再無轉(zhuǎn)圜余地的結(jié)局,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他點燃自己的那一刻,看到三個站在窗前的輪廓,一個在二樓屋內(nèi),兩個在客廳門邊。三雙眼睛,悲傷的、探尋的、不舍的、藍色的,那目光拷問著他,兩種最可怖的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灼燒。要是怎樣的人才有勇氣死在這樣的目光里!
他在風里燒著,把所有的氧氣、花粉、八音盒、鑰匙和飛蛾全燒得一干二凈,那火焰燒卻了遮掩他身份的紙袋,他猖狂的笑臉蒙在灰燼里,竟像是整片整片的淚水,在明亮的光焰里漸漸漸漸地蒸發(fā)掉了。曾經(jīng)組成他的一切,漸漸漸漸燒得一朵花也不剩了。
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吧——這是最后一眼了。恐懼裹挾住他,用于哄騙家人的甜言蜜語,弱不禁風地被第一個殺死了。再看我一眼吧!只此一眼了!死亡究竟是什么,不存在究竟意味著什么,要找出終極問題的答案,是否對我來說還太早了?
但是他明白的,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了。此刻,他就要死了。
最后的最后,他變成一顆懸浮的余燼,在一次明滅后,從其余三個人的視野里永遠地消失了。Tommy趴在窗前,恨不得一眨不眨的眼睛,在他熄滅的那一刻緊緊閉上。Technoblade站在他身邊,手堅定地搭上他的肩膀。Philza在樓上,平靜地見證了這一個既定的結(jié)局。
Tommy始終攢緊的左手慢慢放松,其中含有的一只密封袋就此出現(xiàn)在他的手掌上。
一只尚未開放的花苞沉默地躺在其中,尖端隱隱展露一些萎縮的淺黃,好像一只胎死腹中的繭。
“Wilbur。”
被抓了個現(xiàn)行的人縮了下脖子,“噢,嗨,T……Techno?!彼仡^,“早上好。”
在凌晨三點的夜空下,他們借著窗里透出來的光亮勉強看清彼此。
“你要走了?”Technoblade問,表情平靜。
“……”Wilbur轉(zhuǎn)開目光,“對?!?/p>
“去哪里?”“去到哪里算哪里。”
Technoblade看著他。
“我不想……不想到最后都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丛跒槲冶瘋?。”Wilbur說。
Technoblade停頓了幾秒。“那天你房里長出來的那朵是什么花?”
Wilbur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澳悴挥X得不知道更好嗎?”他扯起一個緊張的笑容,“這樣你們看到哪朵花說不準都是我了?!?/p>
Technoblade說:“秘密?!?/p>
Wilbur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利用十六歲時他欠他的那次妥協(xié)要挾他,這么久以來他們共享了這么多秘密,使這件事似乎成了義務。“好吧,”他嘆了口氣,“所有事情都得有代價,是不是?別告訴他們?!?/p>
Technoblade點頭。
“迎春花。”他說。
因為這個隱秘的約定,他昂首闊步往前,將滿分的信任托付給Technoblade和他對Technoblade的了解。他一直朝前走,再也沒有避開任何一簇花束,有時甚至停下來嗅聞,在這些美麗的植物尚未成為毒藥之前,他曾熱心于將嗅覺寄托于它們,以彌補他味覺缺失的遺憾。他一直朝前走,在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向前為止一直朝前。他慢慢忘記了十六歲時進入他生活的養(yǎng)兄弟,慢慢忘記了八歲那年躺在他懷里伸出手觸碰他食指的幼弟,慢慢忘記了他早逝的母親,慢慢忘記了他世界上最好的父親。到最后,他什么都記不得了,只知道要往前走。
……
而你,WilburSoot,你走到第三十一天,就變成了我。
那天傍晚我在一條河邊上停下來,被夕陽奪去了全部的心神,霞紅劈開碧藍,云朵波浪般蕩漾,等太陽落下去之后,我突然像只無頭蒼蠅那樣丟失了目標。
天地倏忽間變得立體,不僅僅只剩下那一條筆直的通路,我低下頭,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嬰孩。這么多天的行走全都喪失了意義,在決定下一步要朝哪里邁時,我絕佳的方向感宣告了這一切的結(jié)局。
它說:朝北走吧。
“他為什么要回來?”Tommy說道,泣不成聲。
注1:《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
注2:《Memory》
注3:我記得大富翁里玩家棋子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