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鳶回到清和殿時,天色已沉。
宮燈一盞盞點亮,映著殿外海棠初綻,風(fēng)過時帶起一陣暗香,恍若有人低聲嘆息。
“長公主,陛下命人送來的暖湯還熱著,可要現(xiàn)在飲?”宮婢小心翼翼問。
她嗯了一聲,手中卻仍把玩著酒盞未放。
盞上殘留一絲唇脂,顏色絳艷,是她刻意不去擦的。她坐在案幾前,似在出神。
她今日太過張揚。
她知分寸,卻故意越了。
世人皆說她刁蠻驕矜,不守禮數(shù),惟獨她自己知曉,她所有的張揚,不過是精心算計的敲門磚。
敲誰的門?自然是那座被權(quán)力、倫理與自制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的“禁宮”。
謝晏之。
她那個冷面、克己、不近人情的皇兄。
昭鳶輕笑一聲,嗓音里透出些許疲憊:“湯端來吧?!?/p>
她向來不飲暖湯。
可他記得,她年幼時有一冬發(fā)熱至?xí)炟?,自那之后先帝命太醫(yī)院每日備湯調(diào)養(yǎng),宮中人稱她“玉體微寒”。他是記著的。
即便多年不曾交談。
次日一早,凌霄殿早朝。
昭鳶不請自來。
滿殿官員皆驚,沈太后尚未垂簾退位,她卻敢如此擅入前殿?只是這幾年她聲勢漸盛,朝中幾位重臣竟都不敢先言。
謝晏之不怒,只低聲吩咐內(nèi)侍添座:“公主既有事議政,便隨意。”
她穿著一身素白繡蘭紗衣,裙擺掠過青玉臺階,宛若一枝雪梅,孤傲地開在朝堂之上。
“陛下近日下旨罷市北門商戶,而戶部尚書昨日卻批下了商稅減免,臣妹以為,此命不通。”她直言,聲音清亮。
眾臣嘩然。
一個未出閣的公主,當(dāng)眾指責(zé)尚書,簡直駭人聽聞。
“昭鳶長公主涉政,是為朝中笑柄。”戶部尚書沉聲回?fù)簟?/p>
“若我言為笑柄,戶部堂堂首官卻不查詔令便自作主張,那是笑話還是弊政?”
她眼神凌厲,唇角帶笑,那笑里帶鋒。
謝晏之未說話,半晌后才開口:“戶部之事,令御史臺查清再定?!?/p>
語氣雖輕,已是偏袒。
朝堂啞然。
散朝后,她卻并未急著離去,而是站在玉階前,抬頭看那天穹未散的霧氣。
他緩步走出,衣袍曳地,像是知道她會等。
“你太魯莽?!彼_口。
“我只是說了別人不敢說的話?!彼仡^,目光灼灼,“陛下若不想聽真話,不該讓我上殿?!?/p>
他靜了片刻,輕聲道:“可你是長公主。”
“陛下是怕我壞了名聲,還是……怕我惹了太后?”
謝晏之垂眸,目光落在她肩上那一只細(xì)雪般的玉蘭繡,一針一線,繁復(fù)而冷艷。
他喉頭動了動,終是道:“你日后……少來凌霄殿?!?/p>
她盯著他,良久才慢慢一笑,像聽懂了什么:“陛下這是命我離你遠(yuǎn)些?”
他沒有回答。
她卻轉(zhuǎn)過身去,輕聲回道:“可你昨夜明明……還記得我怕冷?!?/p>
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尾,帶起一縷檀香。他看著她背影遠(yuǎn)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那長街空寂得像整座皇城。
謝晏之伸手,輕撫袖中藏著的那一方錦帕。
帕角有一縷淺紅,是她年少時不小心染上胭脂后他藏下的東西。十年未洗,顏色早淡,卻不忍丟。
她回清和殿那日夜里,宮墻之外,有人翻入花圃。
她本該喚侍衛(wèi),但月色如水,她在影里站著,淡淡道:“太傅夜巡不走正門,是要偷我宮中藏書?”
來人裹著黑衣,摘下面巾時,眉眼俊朗,正是她所養(yǎng)的“密網(wǎng)”之一——昔日太傅之子,陳荀。
“殿下讓人盯沈太后之弟的事,有眉目了?!彼吐曊f。
昭鳶唇角浮起一絲冷意。
她在暗,他在明。
謝晏之身邊處處是人手,她便只能親自下場。
等他某日真正信她時,或許她便可以不再這樣……繞圈子。
她緩緩轉(zhuǎn)身,披上薄紗,朝燭影中的畫屏而去。
背影沉靜,心思已深。
宮中,春宴早散。
可這場名為“權(quán)與情”的棋局,才剛剛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