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蕭景琰倚在雕花窗邊,望著窗外被雨水打濕的宮墻,那墻高得幾乎遮住了半邊天。
"三殿下,該用藥了。"身后傳來宮女怯生生的聲音。
蕭景琰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擺了擺手。宮女猶豫片刻,還是將藥碗放在了他身旁的小幾上,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藥汁黑如墨汁,散發(fā)著苦澀的氣味。蕭景琰知道,這藥里摻了什么——能讓一個習(xí)武之人手腳發(fā)軟的藥物。自從三個月前他被"請"進這偏殿"養(yǎng)病",每日的飲食中便少不了這東西。
窗外,一隊侍衛(wèi)踏著整齊的步伐走過,鎧甲摩擦的聲音在雨聲中格外刺耳。蕭景琰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名義上是保護,實則是監(jiān)視。整個皇宮都知道,三皇子蕭景琰因染病需要靜養(yǎng),不得見客。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和那個人心知肚明。
"景琰。"
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蕭景琰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腳步聲漸近,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背后環(huán)住了他的腰。那人身上帶著龍涎香的清冽氣息,混合著雨水的潮濕,縈繞在蕭景琰的鼻尖。
"為何不用藥?"蕭景桓的聲音貼著他的耳畔響起,溫?zé)岬臍庀⒎鬟^頸側(cè)。
蕭景琰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對上了那雙如墨般深沉的眼眸。太子蕭景桓——他的兄長,也是將他囚于此地的人。
"皇兄日理萬機,何必親自來監(jiān)督我喝藥?"蕭景琰的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
蕭景桓輕笑一聲,修長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你瘦了。"那手指順著下頜線滑至脖頸,在喉結(jié)處輕輕摩挲,"我命御膳房準(zhǔn)備了你愛吃的鱸魚羹,晚些時候送來。"
蕭景琰別過臉去,避開了那觸碰:"不必費心。"
"還在生我的氣?"蕭景桓的手轉(zhuǎn)而扣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他直視自己,"景琰,你該明白,我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蕭景琰終于忍不住冷笑出聲,"將我軟禁于此,每日下藥,派重兵把守——皇兄所謂的'好',當(dāng)真令人費解。"
蕭景桓的眼神暗了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若非如此,你早已隨你那幫所謂的'忠臣'一同赴死了。"他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與兵部尚書密謀之事?"
蕭景琰瞳孔微縮。原來如此,蕭景桓早已察覺他們的計劃。
"景琰啊景琰,"蕭景桓嘆息般喚著他的名字,另一只手撫上他的發(fā)絲,"你總是這般不聽話。小時候如此,長大了還是如此。"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兒時的蕭景桓總是護在他身前,無論是面對嚴(yán)厲的太傅還是其他皇子的刁難。那年春獵,一支冷箭射向蕭景桓,是蕭景琰毫不猶豫地擋在了他身前。箭矢穿透肩膀的疼痛至今難忘,而蕭景桓抱著他痛哭的樣子也同樣刻骨銘心。
"皇兄,"蕭景琰的聲音軟了下來,"放過我吧。我可以離開京城,永不回返。"
蕭景桓的眼神驟然變得危險:"離開?"他猛地將蕭景琰拉近,兩人鼻尖幾乎相觸,"你想離開我?"
"我不是你的囚徒!"蕭景琰終于爆發(fā),一把推開蕭景桓,"我們是兄弟!"
"兄弟?"蕭景桓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來,"景琰,你當(dāng)真以為,我對你的心思,僅僅是兄弟之情?"
蕭景琰如遭雷擊,踉蹌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窗欞。
蕭景桓步步逼近,眼中燃燒著令人心驚的火焰:"從你十五歲那年,在御花園練劍時汗水浸透衣衫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一把扣住蕭景琰的手腕,將他拉入懷中,"你以為這些年我為何處處維護你?為何在父皇面前為你說話?為何——"
"住口!"蕭景琰厲聲打斷,臉色煞白,"你瘋了!我們是親兄弟!"
"那又如何?"蕭景桓的唇幾乎貼上他的耳垂,"這天下將來都是我的,你自然也是。"
蕭景琰渾身發(fā)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他猛地發(fā)力掙脫蕭景桓的桎梏,反手就是一記耳光。
清脆的響聲在殿內(nèi)回蕩。蕭景桓偏著頭,舌尖抵了抵被打的臉頰,竟笑了起來:"這才是我認識的景琰。"他突然出手,將蕭景琰壓在了窗邊的軟榻上,"有脾氣,很好。"
"放開我!"蕭景琰掙扎著,卻因藥物的作用使不上力氣。蕭景桓輕易地制住了他的雙手,舉過頭頂。
"景琰,別反抗了。"蕭景桓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卻讓蕭景琰毛骨悚然,"接受現(xiàn)實吧。父皇病重,我即將登基。而你,"他的唇落在蕭景琰的頸側(cè),"將永遠留在我身邊。"
雨聲漸大,掩蓋了殿內(nèi)的一切聲響。蕭景琰望著頭頂繁復(fù)的藻井,眼中一片死寂。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
秋去冬來,偏殿外的梧桐樹落盡了最后一片葉子。
蕭景琰將藥汁悄悄倒入花盆已有七日。他活動了一下手腕,力量正在一點點恢復(fù)。窗外的守衛(wèi)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崗,他早已摸清了規(guī)律。
今夜,是唯一的機會。
蕭景桓三日前離宮前往京郊大營巡視,按慣例要在那里停留五日。這是他被軟禁以來,蕭景桓第一次離開皇宮。
"三殿下,晚膳來了。"老太監(jiān)李德全弓著身子進來,將食盒放在桌上。
蕭景琰點點頭,目光掃過李德全粗糙的手。這位老太監(jiān)曾是母妃宮里的老人,也是這幾個月來唯一對他流露出同情的人。
"李公公,"蕭景琰壓低聲音,"今晚子時,東偏門的守衛(wèi)是誰?"
李德全的手抖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向門口,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是趙家兄弟...他們...他們受過淑妃娘娘的恩惠。"
蕭景琰閉了閉眼。母妃雖已故去多年,竟還有人念著她的好。
"幫我?guī)Ь湓挕?蕭景琰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塞進李德全手中,"就說,三皇子想給母妃上一炷香。"
李德全將玉佩攥緊,深深看了蕭景琰一眼,無聲地退了出去。
夜幕降臨,蕭景琰和衣而臥,靜靜等待。子時的更鼓聲遠遠傳來,他睜開眼,從枕下摸出一把短劍——這是他從蕭景桓上次來時不慎落下的腰帶上取下的。
門外傳來兩聲貓叫。蕭景琰輕手輕腳地來到窗前,看到李德全佝僂的身影站在院中。
"守衛(wèi)已經(jīng)調(diào)開了,殿下快走。"老太監(jiān)的聲音顫抖著,"東偏門外的馬車會送您出城。"
蕭景琰深深看了這個冒險幫助自己的老人一眼:"大恩不言謝。"
借著夜色的掩護,蕭景琰穿過一道道宮門。東偏門果然無人把守,他輕輕推開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靜靜等候在那里。
就在他即將踏上馬車的剎那,身后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和鎧甲碰撞的聲響。
"關(guān)城門!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宮!"
蕭景琰心頭一震,來不及思考為何計劃敗露,縱身躍上馬車:"走!"
馬車疾馳在宮道上,身后追兵的呼喊聲越來越近。突然,一支箭矢破空而來,正中馬腿。馬兒嘶鳴著倒地,馬車轟然傾覆。
蕭景琰滾落在地,迅速爬起,朝著御花園的方向奔去。那里地形復(fù)雜,或許能甩開追兵。
冰冷的夜風(fēng)刮在臉上,蕭景琰的肺像被火燒一樣疼痛。就在他即將穿過一片竹林時,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數(shù)支火把。
"三弟,這么晚了,要去哪兒?。?
蕭景桓一身玄色錦袍,從火光中緩步走出,臉上帶著令人膽寒的笑意。
蕭景琰剎住腳步,胸口劇烈起伏。他環(huán)顧四周,已被重重包圍。
"怎么?見到皇兄不高興?"蕭景桓一步步逼近,"我特意從大營趕回來,就為了給你一個驚喜。"
蕭景琰的手摸向腰間的短劍:"你是怎么知道的?"
蕭景桓輕笑一聲,突然出手如電,一把扣住蕭景琰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面前:"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他的唇幾乎貼上蕭景琰的耳朵,"你以為李德全是誰的人?"
蕭景琰如墜冰窟。原來這一切都是陷阱!
"為什么?"蕭景琰的聲音嘶啞,"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蕭景桓的眼神變得幽深:"因為我不能失去你。"他抬手撫上蕭景琰的臉頰,"景琰,你永遠不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
"重要到要將我囚禁起來?"蕭景琰猛地推開他,"這不是愛,這是占有!"
周圍的侍衛(wèi)識趣地退開一段距離,給兩人留出空間。
蕭景桓的表情陰沉下來:"那又如何?我是太子,將來是這天下之主。我想要什么,就必須得到什么。"他再次逼近,"包括你。"
蕭景琰拔出短劍,劍尖直指蕭景桓:"別過來!"
蕭景桓卻笑了,竟迎著劍尖走上前來:"你要殺我?"他的胸口抵上劍尖,"來啊,就像當(dāng)年為我擋箭那樣,現(xiàn)在把劍刺進來。"
蕭景琰的手在顫抖。眼前浮現(xiàn)出兒時蕭景桓背著他偷溜出宮玩的場景,浮現(xiàn)出他生病時蕭景桓徹夜不眠守在床前的樣子。
"我做不到..."蕭景琰的手緩緩垂下。
蕭景桓趁機一把奪過短劍,將蕭景琰拉入懷中:"跟我回去。"
"不!"蕭景琰突然發(fā)力掙脫,轉(zhuǎn)身朝御湖方向跑去。
"攔住他!"蕭景桓厲聲喝道。
箭矢破空而來,一支射中了蕭景琰的右腿。他悶哼一聲,踉蹌著繼續(xù)向前。前方就是御湖,湖面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景琰!站住!"蕭景桓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
蕭景琰在湖邊停下,轉(zhuǎn)身面對追來的蕭景桓和侍衛(wèi)們。他的腿在流血,但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平靜。
"皇兄,你曾說這天下將來都是你的。"蕭景琰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但我的心,永遠是我自己的。"
在蕭景桓驚恐的目光中,蕭景琰向后一仰,墜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不!"蕭景桓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不顧一切地沖向湖邊,卻被侍衛(wèi)死死拉住。
"殿下!湖水太冷,您不能下去!"
"滾開!"蕭景桓抽出佩劍,一劍刺死了阻攔他的侍衛(wèi),"救他!快救他!"
數(shù)十名侍衛(wèi)跳入湖中,但為時已晚。當(dāng)蕭景琰被撈上來時,已經(jīng)沒了氣息。
蕭景桓跪在地上,將蕭景琰冰冷的身體緊緊抱在懷中,像要將他揉進骨血里。淚水滴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卻再也喚不醒懷中的人。
"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這樣..."蕭景桓的聲音支離破碎,"我只是...只是不能失去你啊..."
三日后,蕭景琰被以皇子之禮下葬。那天下著大雪,蕭景桓站在墓前,一動不動,直到變成一個雪人。
老太監(jiān)李德全在整理蕭景琰遺物時,在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封寫給蕭景桓的信:
"皇兄:
若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獲得自由。
記得小時候我生病,你整夜不眠為我讀詩。其中一句我一直記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你要的不僅是我的心,還有我的自由,我的尊嚴(yán)。
若有來世,望我們不再是兄弟,也不再是君臣。
只是陌路人。"
信紙從蕭景桓手中飄落,他仰天大笑,笑聲凄厲如鬼泣。
從此,東宮再無太子蕭景桓,只有一位冷酷無情的監(jiān)國。他夜夜獨坐于蕭景琰曾經(jīng)被軟禁的偏殿,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自言自語。
直到一年后的同一天,宮人在御湖邊發(fā)現(xiàn)了蕭景桓的尸體。他懷中緊抱著一件蕭景琰生前常穿的青色長衫,面容平靜得仿佛只是睡著了。
史書記載:太子蕭景桓暴病而卒,與三皇子蕭景琰合葬于皇陵。后世無人知曉,在那冰冷的陵墓中,兩具棺槨是如何緊緊相依,如同他們生前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