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內(nèi)飄著燒焦的油脂味,一張磨得溜滑的熊皮鋪在當中當主位,加雷爾坐在上面,腰背挺得筆直。他面前鋪開一張油亮的硝制牛皮,上面用鐵釘子和炭屑扎出山川溝壑的輪廓。角落生著一個石砌的四方小熏火,青煙被寒風從帳頂?shù)拈_口扯出去,留下一點暖不起來的余溫。
“認得出來?這是赫曦原來的地盤?!奔永谞栔钢Fど弦粔K被鐵釘密集釘住的區(qū)域,釘子頭部泛著烏光,狠狠刺入那塊牛皮的中心,“我們腳底下這片凍石頭地,歸霜骨哨所管,往前推三甲子,也是赫曦的獵場?!?
末默不作聲地觀察那簡易粗糙的“地圖”,炎風卻覺得指尖發(fā)冷:“一年前?”
“從老族長最后一次給這邊哨所傳密信算起。”加雷爾捏起炭筆,在牛皮邊緣一塊不起眼的凸起處,畫下一個粗糙卻特征鮮明的盾徽——青盾、銀葉、金穗,“整整十三個月又十六天。”
空氣沉滯片刻,加雷爾粗糙的手指猛地戳向牛皮圖上一塊被炭末厚厚圈起的區(qū)域:“維德海姆的巢穴,就盤在原來赫曦春牧的肥窩上!我的人探過——銅墻鐵壁!狗崽子窩得結(jié)實,就等著老族長的骨頭爛成渣好再啃一口,現(xiàn)在——!”他眼神刀子一樣剮過炎風和末的臉,“是捅破它狗窩的時候了!”
炎風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嗤響,像是被煙嗆了:“光靠你這幾百號鐵皮樁子?”
“是脊梁!”加雷爾猛地一巴掌拍在硝牛皮上,整個地圖似乎都跳了一下,“老族長埋在凍土下的脊梁!”他渾濁的眼珠如同深潭底下翻出的沉渣,壓著難以名狀的滾燙,“維德海姆欠的血,要用血澆滅!兩位,”他的喉嚨滾動一下,聲音沙啞得如同礫石摩擦,“你們這身赫曦骨血,還熱不熱?” 帳外寒風卷動營旗發(fā)出的獵獵破響,如同戰(zhàn)場上的催命鼓點撞進這沉悶的角落。
炎風瞥了一眼地圖那頭用粗炭條圈起來的據(jù)點,像一塊毒瘡嵌在牛皮上,而末的目光則無聲地釘在加雷爾青筋鼓脹的手背上,那暴起的指節(jié),正死攥住地圖邊緣。
“打不爛的骨頭,還得接上鋼釘才行。”炎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嘗到一點自己傷口干涸的腥氣。
這話沒頭沒尾,卻讓加雷爾咧開嘴,露出一口冷森的黃牙:“說得好!所以——練起來吧!骨頭不硬,敲不碎別人腦殼!”他霍然起身,身形在熊皮矮榻前投下巨大的暗影,“跟我來!讓我這半殘的老骨頭親自摸摸,赫曦剩下的血脈,骨頭縫里還剩多少鋼火!”
校場凍土被皮靴反復踹碾出的寒氣,滲進了骨縫里。 正午剛過,日頭掛在天上像枚冷冰冰的銅錢,吝嗇地施舍一點熱力。
兩個孤零零的身影立在泥地上,一個清瘦,背挺得如同崖柏枯枝,是末。另一個身影更顯單薄些,薄皮襖外胡亂裹著半身銹皮甲,尺寸勉強湊合,襯出一種別扭又不肯倒下的倔,是炎風。
尼爾低著頭,努力縮在炎風斜后方的地上,仿佛想把整個身子陷進那骯冷的泥水里。他不知何時、如何被帶來的,直到加雷爾指著他鼻子喝了一聲“站起來,爬也要跟上”,才像受驚的兔子般蹦地而起,沾了一身泥點,渾身發(fā)抖地戳在那兒,瘦弱得似乎一陣風就能放倒。
“烈盾衛(wèi)的鋼,是千錘萬打出來的!”加雷爾的聲音如同冰錐,狠狠鑿擊著冰冷的空氣,“扛!撞!劈!殺!”他指著校場邊一字排開的幾十塊烏黑的精鐵塔盾,“每一面,都像死人的棺板!想用它擋刀,先嘗嘗它的分量!”
末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如同沉入萬載冰湖下的玄色鐵石。他走到一面盾前,俯身,手指握住盾牌邊緣的握手,手臂與脊背的線條瞬間崩如一張拉滿的硬弓!那面重盾竟被他單臂就提離了地面寸許,盾沿刮在凍硬的地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泥漿被掀開一道深痕。
“蠢貨!”加雷爾的咆哮如同炸雷轟在炎風頭頂,“那破盾比你命都長!腿根子扎進泥里!”他猛地一腳,竟狠狠蹬在炎風微屈的前腿膝窩關(guān)節(jié),“膝頂盾下!腿繃如鋼椎!”
劇痛和膝彎一軟的屈辱感同時炸開,炎風踉蹌一步,牙齒幾乎咬碎。身后那縮著的尼爾發(fā)出一聲短促恐懼的抽氣。炎風眼神兇狠地刮過加雷爾鐵鑄似的臉,猛地低頭,一聲不吭,左腳悍然前踏半步,靴底竟把浮雪泥濘蹬得飛濺。膝頂著盾牌背面凹凸的位置,腰胯下沉力由小腿猛地灌入凍硬的大地。
轟!
那面被硬拉起的重盾,像一堵傾倒的烏鐵城墻,被他用膝蓋和硬頂?shù)牧Φ?,狠狠地砸在了凍土地上,震得腳下冰碴和泥塊都簌簌濺起。
加雷爾眼中閃過一絲鷹隼般淬利的光,“有點意思!這才不是爛泥!”他猛喝,“再來!把盾砸穩(wěn)!砸得讓它像生在這凍土里!讓維德海姆那幫狗崽子拿牙齒啃都崩碎一口爛牙!”
尼爾被那聲咆哮驚得一哆嗦,下意識地要后退躲進人群的陰影里。
“往哪兒縮?”炎風的聲音劈開了呼嘯的寒風,頭也沒回,嘶啞帶喘,“不想挨揍就爬過來!”
這刺耳的聲音扎在尼爾背上,少年瘦小的身體一震,他驚恐地看了一眼前方那面插在凍泥和冰碴里的烏沉盾牌,足有小半個他那么大,像一頭蟄伏的黑地龍。
最終,他還是拖著兩條篩糠似的腿,挪到了另一面更小、卻也銹跡斑斑的盾牌旁。這盾牌半靠著冰冷的營寨木樁,像塊被人厭棄的殘料。尼爾怯怯地伸出手指,想碰那冰冷的邊緣,又像被燙了似地縮回。
末的目光沉靜地掠向加雷爾的方向,這訓練場里,那鷹隼般的冰冷視線從未離開過這三個身影。
“碰它!”加雷爾的指令炸雷一樣落下。尼爾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猛地一閉眼,兩只細瘦的手臂拼命抱住盾牌側(cè)邊鉚接的鐵環(huán),牙齒咯咯直響。他渾身骨頭都因用力而顫抖、呻吟。
嗡!
盾牌紋絲不動,沉重得如同長死在地下的鐵根!
“膝蓋!”炎風吼聲里都帶著喘,“用頂?shù)?!沒讓你舔它!”
尼爾渾身一震,也不知是驚還是懼,竟真學著炎風剛才的樣子,笨拙又不管不顧地跪頂在盾牌背面,用盡吃奶的力氣向下壓,盾邊沿終于刮開了地上那層薄冰和碎泥。
“爬上去!”加雷爾的聲音如冰冷的鋼鞭,“爬到那堆爛木屑頂上去!抱著你的‘飯碗’!” 校場一角堆放著新劈下的粗劣圓木墩,是為營里簡陋的營帳預(yù)備的。圓木上凝著冰屑,滑溜如鏡。
尼爾被呵斥得魂飛魄散,他抱著那笨重的盾,手腳并用地蹬向木墩圓滑冰冷的側(cè)面,冰棱刺破了掌心也感覺不到,腳下打滑,那滑脫、蹬空、砸在凍土上、又掙扎著爬起的悶鈍聲響一次次撕裂空氣,盾牌一次次壓在他后背上,像冰冷的山石。
炎風眼角余光掃過像狗一樣爬在冰冷木墩上掙扎滾打的尼爾,那狼狽身影仿佛跟記憶里某個狼狽小子重疊了一下。他猛地從齒縫里嘶聲抽了口寒氣,像是要甩掉什么,左臂頂著盾牌猛地前砸。
轟!
凍土被砸開更深的溝槽,他動作沒停,拖著盾,在凍硬如鐵的泥地上拖出一長道深溝,一步一步走向那一堆雜亂尖銳的碎石塊——那是加雷爾指給他的下個靶子。
“蠢嗎!用頂!”加雷爾的吼聲如影隨形,“腿蹬碎了也要把那破石頭給我懟爛!”
炎風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倒,那聲“蠢”字如同針扎在他腦子里,激得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沖腦門。
夕陽如垂死的豹子吐出最后一口血沫,染紅了西天凍云。
營地中央臨時豎起的兩根粗木樁子上,綁了兩面巨大的厚鐵板,上面坑坑洼洼遍布著無數(shù)次盾牌撞擊留下的淺坑,現(xiàn)在,這上面又添了新痕。鈍重的“哐!”“哐!”聲像是沉悶的鐵匠鋪打鐵的聲音,在營地里單調(diào)地回響。
末手中的精鐵塔盾每一次撞擊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幾乎不似人力的精準力量。盾沿狠狠磕在鐵板邊緣的同一點,每一次撞擊,沉重的厚鐵板都會發(fā)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嗡鳴震動,仿佛下一刻就要從釘死的繩索中崩裂。
炎風的姿態(tài)完全不同。
他整個人如同繃緊的獸腱,帶著一股狠厲的沖鋒氣焰,每一次前沖突撞,都不是末那種凝練的單點擊打,盾牌被他推得像一面沉重的石墻,以全身沖頂之力狠狠撞在鐵板中心,沉重的悶響如同巨鼓。
“咳…呃…”壓抑不住的痛苦嗆噎聲從旁邊傳來,炎風動作猛地一滯,粗重地喘著氣,黑色的眼珠朝旁邊瞪去。
尼爾,那孩子縮在自己那面較小的舊盾牌后,臉憋成了暗紫色,他拼命也想模仿那撞擊的發(fā)力姿態(tài),但他太弱了,每一次撞擊動作在最后爆發(fā)那一剎那,氣息就會因為控制不住肺部的擠壓而劇烈卡在喉嚨里。
“咳!咔——!”又一次撞擊,尼爾被那股強行憋出的沖擊力量沖得反嘔不止。
“要撞爛你的喉嚨管嗎,鼻涕蟲?”炎風喘著粗氣吼了過去,聲音撕裂,“撞過去前把喉嚨里的破氣給我吐干凈,憋爛了肺當屁用!” 那粗鄙的喝罵像鞭子抽在身上,讓尼爾猛地一僵。
炎風雖然嘴臭些,但似乎是在教給尼爾技巧。
他拼命止住嗆咳,大口喘了幾下,似乎要把那口該死的逆氣硬生生咽回去。末的目光隔著一段距離掃過尼爾顫抖的后背,當尼爾再次笨拙地、搖搖晃晃地舉起那面舊盾,憋住最后一口氣猛沖撞擊向鐵板時,他喉嚨里那團破氣終于被狠狠頂了出去。
“哐——!” 一聲總算有了點樣子、雖沉悶但不算破碎的撞擊聲在尼爾盾牌下爆開。
傍晚,訓練結(jié)束。
篝火燃燒枯枝發(fā)出畢剝細響,昏黃的火光在三張臉上跳躍涂抹著深淺不一的陰影。
炎風的后背和肩頭火辣辣地酸痛著,骨頭縫都叫囂著疲憊。
尼爾縮在離火堆還有一步遠的一塊冰冷石頭上,手里抱著半塊凍得邦硬的粗面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喉嚨吞咽的動作都顯得費力,他裸露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滿青紫的碰撞印記,在火光里顯得格外刺眼。
末捏著一塊烤得焦黑、勉強有點溫熱的餅塊,靠著一截冰冷的松木坐樁,那挺拔的腰背在昏暗光影里仍顯得硬朗。他的目光穿透跳躍的火焰,投向遠處黑沉沉的營區(qū)——加雷爾的帥帳,一點孤燈還在亮著,像蹲伏在黑暗里的野獸眼睛。
“餓…餓死鬼投胎…”尼爾細若蚊吟的聲音打破了沉滯的空氣,是對著他手里的餅子說,眼神卻飄得很遠。
炎風撕咬硬餅的動作一頓,眼皮都沒抬:“秋原那小子比你強多了?!?
這個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針扎進尼爾和末之間跳動的火焰縫隙里。
尼爾茫然地睜大眼:“秋…原?”
末捏餅子的手停頓了一剎那,他那沉靜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向炎風,兩個少年隔著噼啪作響的篝火對視了一眼。周圍的一切聲音仿佛瞬間退潮,冰寒的夜氣包裹上來。尼爾凍麻的雙臂緊緊抱住胸口,牙齒又開始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顫。
末將手中冰冷的硬餅緩緩掰開一絲碎屑的動作終于停了,火光在他深棕色的瞳仁里搖曳,映不出情緒,卻更顯幽暗。
“冰藍色的海……”他的聲音在寒冷的夜色中沉淀下來,穿透篝火的畢剝聲,如同沉入冰湖的一塊鐵石。沒有主語,沒有詢問,只有這冰冷色塊的描述。
炎風嚼著堅硬麥餅,粗糙的碎屑刮著喉嚨的干痛,“沒見過。”他灌下一口冷冽刺骨的雪水,將梗在喉頭的餅渣和那名字一起強咽下去,“連口熱湯不舍得給!”
尼爾聽不懂他們說的是誰。但那冰海的顏色似乎讓周身的寒氣更加刺骨,他把自己抱得更緊:“?!:芾鋯??”瘦小的身體在火光投下的暗影里微微瑟縮著。
“冷得能把鼻涕凍成棍子?!毖罪L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不知是回答那蠢問題,還是別的什么。
末沒再出聲,他垂眼,看著掌中掰碎的焦黑餅屑,無聲地碾動指尖,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沉凝得如同凍土深處封存的玄鐵。
營寨里守夜衛(wèi)兵遠遠的腳步聲,規(guī)律又空洞地敲擊著冰凍的地面。加雷爾帥帳那點昏黃的豆燈依舊亮著,在濃重的黑暗里亮得有些突兀,像一張緩緩張開的嘴,要吞下這冰冷的暗夜。
那盞燈,從未在此時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