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終于耗盡了肆虐的力氣,漸漸收束成淅淅瀝瀝的碎而陰沉。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那屬于疫病的甜腥腐敗氣息并未隨雨水散去,反而更加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寸潮濕的角落里,像無形的鬼爪扼住生者的喉嚨。
城隍廟內(nèi)的呻吟與哭號低弱了許多,卻并未止息,如同沉疴病人壓抑的喘息。蘇硯扶著冰冷的土墻,慢慢直起身。他身上的月白長衫早已辨不出原色,泥污、血漬、汗跡層層疊疊地浸染,沉重地貼附在身上。指尖因長時間施針和接觸冷水而微微發(fā)白、麻木。他閉了閉眼,試圖驅(qū)散眼前因極度疲憊帶來的陣陣眩暈。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從鬼門關(guān)前硬生生拽回那對難產(chǎn)的母子,耗盡的心力尚未恢復半分。
“小神醫(yī)…”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蘇硯側(cè)過頭,是那個咳血婦人的丈夫,抱著裹在破布里、氣息平穩(wěn)了些的孩子,臉上是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同樣深重的疲憊,“您…您也歇歇吧。我婆娘好多了,孩子也沒再燒起來…”
蘇硯努力牽動嘴角,想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卻只感到臉頰肌肉的僵硬和牽痛。“好,”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砂紙磨過喉嚨,“我回去配些藥,明日一早送來。記住,水要燒滾放溫了再喝,給她的湯藥里…咳…”一陣壓抑不住的悶咳打斷了他的話,胸腔深處傳來隱隱的鈍痛。他擺擺手,示意無礙,接過旁邊一個老婦人顫巍巍遞來的半碗溫水,勉強喝了一口壓下喉間的腥甜。
他必須回去。藥箱里備下的藥材早已告罄,清瘟散的底料也所剩無幾。更緊要的是,他需要片刻的獨處,需要那間彌漫著熟悉藥香的斗室,需要喘息,需要思考。瘟疫的源頭、擴散的速度、下一個可能的爆發(fā)點……無數(shù)念頭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他彎腰提起腳邊那個沾滿泥濘的藤編藥箱,箱體邊緣幾處藤條已經(jīng)磨損斷裂,露出里面素凈的棉布襯里。
“我回去一趟,”蘇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周圍幾個尚清醒的病患和家屬耳中,“配藥,取物。你們按我方才說的,照看好他們?!彼D了頓,目光掃過角落里那個被婦人緊緊摟在懷中、臉色依舊青灰的嬰兒,“尤其是那個孩子,隔半個時辰,用溫水沾濕布巾,輕輕潤潤他的嘴唇?!?/p>
眾人紛紛應(yīng)著,眼中是毫無保留的信賴。蘇硯不再多言,微微頷首,轉(zhuǎn)身,步履有些虛浮地踏出這座彌漫著絕望與微弱生機的城隍廟。冰冷的、帶著濃重濕腐氣的風立刻包裹了他,他下意識地緊了緊單薄的衣衫,卻只感到一片浸骨的寒意。
長巷深深。往日熟悉的青石板路被厚厚的泥漿覆蓋,每一步踏下都發(fā)出令人不適的“噗嘰”聲,泥水濺上早已污損不堪的衣擺。兩側(cè)的白墻黛瓦被雨水沖刷得灰敗頹唐,墻根處爬滿了濕滑的深綠苔痕。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他孤寂的腳步聲在兩側(cè)高墻間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諝饫锼兰诺每膳?,連鳥雀蟲鳴都絕跡了,唯有那無所不在的疫病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每一次呼吸。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隔著被泥水浸透的布料,按向胸口的位置——那里,藥箱最底層,藏著那塊觸手溫潤的半月形白玉佩。指尖似乎能隔著木藤和布料,感受到那熟悉的、微涼的弧度。每一次觸碰,都像按在一個沉寂多年的謎團之上。它是誰?為何只剩一半?與自己的身世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這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疲憊而紛亂的心湖里漾開一圈漣漪,轉(zhuǎn)瞬又被沉重的現(xiàn)實壓了下去。
就在他即將走到巷口,前方已能隱約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脹的烏木院門時——異變陡生!
巷口兩側(cè)低矮的院墻之上,數(shù)道黑影如同融入暮色的鬼魅,毫無征兆地現(xiàn)身。他們動作迅捷得如同捕食的夜梟,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無聲而精準地落在他身前身后,瞬間封死了所有進退的空間。
蘇硯心頭猛地一沉,腳步驟停,全身肌肉在極度疲憊中瞬間繃緊。他抬眼看去。
來者皆是一身玄色勁裝,那黑,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幾乎吸盡了巷子里本就稀薄的光線。衣料質(zhì)地堅韌,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冰冷的光澤。肩臂、胸口要害處,覆蓋著細密的玄色金屬軟甲,甲片相接處,借著昏暗天光,能瞥見極其隱晦的暗紋——似乎是某種猛禽的羽翼。臉上覆蓋著同樣玄色的面罩,只露出一雙雙眼睛,毫無情緒,冰冷、漠然,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鎖定了蘇硯,沒有半分人類應(yīng)有的波動。
一股無形的、帶著鐵銹與硝煙味道的森寒殺氣,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從這七道身影上彌漫開來,將巷口這片狹小的空間徹底凍結(jié)??諝夥路鸨怀楦闪?,只剩下冰冷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蘇硯的胸口,讓他本就滯澀的呼吸幾乎停滯。
蘇硯握緊了藤箱的提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銳利地掃過這些不速之客,最終落在為首那人身上。那人身形比其他人更加挺拔一分,氣息也更為沉凝內(nèi)斂,如同深淵本身。他臉上沒有面罩,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卻毫無表情的臉,眼神深不見底,如同兩口枯井。
“你們…”蘇硯開口,聲音因疲憊和警惕而顯得異常沙啞,“何人?”
為首的黑衣人——林風,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踏得極穩(wěn),踩在泥濘的地面上,卻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右手探入懷中,取出一物,手腕一抖。
“唰啦!”一道沉凝的暗金色光芒在昏暗中展開。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令牌,非金非玉,質(zhì)地不明。令牌之上,一只雄鷹振翅欲飛,鷹眼處鑲嵌著兩點細小的墨色寶石,即使在如此晦暗的光線下,也透著一股子令人心悸的銳利與威嚴。鷹爪之下,清晰地鏨刻著兩個古拙而凌厲的篆字——玄鷹!
令牌一出,巷子里那股無形的殺氣似乎又濃重了幾分,連滴落的雨水都仿佛被凍結(jié)。
“奉靖王殿下鈞令,”林風的聲音毫無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鑿出來的,冷硬、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直接砸在蘇硯耳中,“請?zhí)K神醫(yī),即刻入京?!?/p>
靖王!蕭徹!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瞬間在蘇硯腦中炸開。江南雖遠離京師,但“活閻王”蕭徹之名,連同他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玄鷹衛(wèi),早已隨著無數(shù)鐵血傳說,深深烙印在每一個大胤子民的心底。權(quán)傾朝野,手段酷烈,性情陰鷙難測……關(guān)于他的傳聞,無一不與血腥和死亡緊密相連。
蘇硯瞳孔驟然收縮,心猛地沉了下去,直墜冰窟。城隍廟雅間里那道隔著雨幕、冰冷如毒蛇窺視的目光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原來是他!他竟真的找來了!
“疫病未除,病患尚在生死之間掙扎,”蘇硯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帶著醫(yī)者不容退讓的堅持,迎上林風那毫無溫度的目光,“蘇某職責在此,此刻絕不能離開!請回稟靖王殿下,待此間事了,蘇某自當…”
“噌!”話未說完,利刃出鞘的輕鳴已然響起!聲音輕微,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林風身后兩側(cè),兩名玄鷹衛(wèi)的手已然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拇指頂開了機簧,露出一線足以致命的寒芒。他們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有一種純粹的執(zhí)行命令的冰冷,仿佛只要林風一個眼神,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揮刀,斬斷眼前任何阻礙。
林風甚至沒有看他們一眼,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著蘇硯,仿佛在審視一件即將入庫的物品。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一個極其簡單的手勢。
這手勢如同打開了無形的閘門。
蘇硯身后的兩名玄鷹衛(wèi)動了。他們的動作快得超出了視覺捕捉的極限,如同兩道玄色閃電。沒有多余的話語,沒有任何預(yù)兆。一只帶著冰冷鐵護腕的手,如同捕獸的鐵夾,猛地從側(cè)后方探出,精準無比地扣住了蘇硯提著藥箱的左手手腕!那力道之大,帶著一種能捏碎骨頭的恐怖感,瞬間讓他整條手臂酸麻,藤箱幾乎脫手!
幾乎在同一瞬間,另一只同樣冰冷堅硬的手,如同鐵鉗般,從另一側(cè)牢牢鎖住了蘇硯的右臂肘彎!力量沛然莫御,瞬間封鎖了他身體扭轉(zhuǎn)和發(fā)力的可能!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瞬間沖上蘇硯的頭頂!他本能地想要掙扎,想要怒斥。然而,雙臂上傳來的恐怖力量如同兩道冰冷的鐵箍,不僅鎖死了他的筋骨,更帶著一種純粹力量上的絕對碾壓,將他所有的反抗意圖都死死摁滅!那力量冰冷、堅硬、毫無轉(zhuǎn)圜余地,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抵抗,除了自取其辱甚至傷殘,毫無意義。
“帶走?!绷诛L的命令依舊簡短,毫無波瀾,仿佛只是下達一個搬運物品的指令。
扣住蘇硯的兩名玄鷹衛(wèi)同時發(fā)力,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熟練。蘇硯只覺雙腳瞬間離地,整個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挾持著,拖離了泥濘的地面,朝著巷口外疾步而去。他試圖回頭再看一眼那近在咫尺的家門,再看一眼身后深巷中那些仍在病痛中掙扎的人們,卻被身后玄鷹衛(wèi)冷硬的手臂牢牢制住,視線被冰冷的玄色肩甲徹底遮擋。
巷口外,一輛通體玄黑、毫無紋飾的馬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如同蟄伏的巨獸。拉車的兩匹駿馬毛色如墨,高大神駿,四蹄裹著厚實的皮革,即使在泥濘中也站得極穩(wěn),眼神銳利而馴服,透著一種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漠然。
車廂門無聲洞開,里面是同樣深沉得令人窒息的黑色絨布內(nèi)飾。
沒有任何言語,挾持著蘇硯的兩名玄鷹衛(wèi)手臂同時發(fā)力,如同投擲一件無足輕重的貨物,將他猛地推搡了進去!
“砰!”沉重的車門在身后瞬間閉合,隔絕了最后一線天光,也徹底隔絕了他與江南故土、與那些等待救治的病患的聯(lián)系。車廂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濃重的、帶著皮革和金屬氣息的冰冷味道充斥鼻腔。只有車壁上幾處極其細微的縫隙,透入幾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光線。
蘇硯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車廂底板上,藤編藥箱脫手飛出,撞在對面車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手腕和肘彎被鐵鉗夾過的地方傳來火辣辣的劇痛,提醒著他剛剛遭受的蠻橫對待。屈辱、憤怒、擔憂……種種情緒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他掙扎著坐起身,背靠著冰冷的車廂壁。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急促而壓抑的喘息,能聽到車廂外傳來玄鷹衛(wèi)翻身上馬時甲片摩擦的輕響,能聽到林風那毫無溫度的聲音簡短下令:“啟程?!?/p>
“駕!”
車夫的鞭聲在空中炸響一個清脆的鞭花。
下一刻,巨大的力量從車廂底部傳來!兩匹神駿的黑馬同時發(fā)力,沉重的車輪猛地碾過泥濘的官道,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濕黏沉重的滾動聲!巨大的慣性將剛剛坐起的蘇硯再次狠狠摜回冰冷的底板。
車身劇烈地顛簸起來,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將他的骨頭震散。他蜷縮在黑暗中,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讓痛哼溢出喉嚨。他摸索著,在劇烈的搖晃中,手指終于觸碰到那個同樣被摔在角落里的藤編藥箱。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將它緊緊攬入懷中。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顫抖,撥開最上層那些散亂的小瓷瓶和藥包,急切地探向箱底。終于,觸到了那熟悉的、溫潤堅硬的輪廓。他將那塊半月形的白玉佩緊緊攥在手心!
冰冷的玉佩緊貼著滾燙的掌心,那微涼的觸感,此刻卻帶來一絲奇異的、微弱的鎮(zhèn)定。玉佩光滑的弧面,那清晰的斷口……身世之謎的陰云再次沉沉壓下。為何偏偏是此時?靖王蕭徹,這個以狠戾聞名的活閻王,為何會派人千里迢迢,用如此蠻橫的方式“請”一個江南的郎中?僅僅是為了治病?他那種人,會相信一個“心腸夠軟”的醫(yī)者?
疑慮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這時,車身猛地一個傾斜,似乎是拐上了一條更寬闊但更不平整的驛道。劇烈的顛簸中,蘇硯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撞向一側(cè)的車廂壁。臉緊貼著冰冷的廂板,一絲微弱的光線恰好透過廂板上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刺入他緊閉的眼簾。
他下意識地偏過頭,瞇起眼,朝著那道縫隙向外望去。
暮色四合。馬車正沿著一條陌生的官道疾馳。窗外,江南水鄉(xiāng)那熟悉的、被雨水浸泡的柔緩丘陵與密布的河網(wǎng)正在飛速倒退,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被甩在車后滾滾的煙塵里。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開闊、越來越硬朗的北方原野輪廓。天際盡頭,一片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鐵灰色的厚重云層,如同崩塌的天穹,沉沉地壓在地平線上。在那片鐵灰色云層的正下方,隱約可見一片龐大得超乎想象的、由無數(shù)深暗輪廓構(gòu)成的剪影,蟄伏在暮色與濃云之下,散發(fā)著一種無聲而沉重的威壓,如同沉睡的洪荒巨獸。
京城!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那片吞噬一切的濃云,仿佛就是那位“活閻王”權(quán)柄與意志的具象化,正張著無形的巨口,等待著他這只被強行擄來的獵物。
一股寒意,比車廂內(nèi)的冰冷更甚十倍,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凍結(jié)了血液。
“靖王…”蘇硯靠在冰冷刺骨的車廂壁上,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在車輪狂暴的滾動聲和馬蹄密集如雨的敲擊聲中,微弱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他攥緊了胸口的玉佩,那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無法驅(qū)散心底那沉甸甸的、不祥的陰霾?!盎铋愅跻模峙隆h不止是治病?!?/p>
疾馳的馬車如同離弦的黑色箭矢,撕開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義無反顧地沖向那片北方天際黑云壓頂?shù)木薮箨幱啊=系哪酀?、疫病的哀嚎、城隍廟里微弱的希望之光,還有那扇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烏木院門,都被車輪下翻滾的塵土無情地碾碎、拋遠,最終徹底消失在身后沉淪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