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竹苑里那幾竿翠竹,在深秋的晨風(fēng)里簌簌低語了一夜。蘇硯幾乎是聽著這聲音,睜著眼熬到天光微明。青黛送來的藥箱擱在紫檀木幾案上,江南帶來的泥痕已被仔細(xì)揩凈,只余藤條上幾道刺目的新裂口,無聲訴說著被強行擄來的粗暴。他指尖撫過那粗糙的斷茬,像撫過江南城隍廟里某個垂死病患枯槁的手背。
一夜無眠,心中翻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沸騰的屈辱和被巨大謎團籠罩的沉重。青黛那句破碎的“王爺……病得很重……”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權(quán)傾天下、兇名赫赫的活閻王,竟會病入膏肓?這本身就是個荒誕而危險的命題。而自己這個被玄鷹衛(wèi)如鷹攫雀般抓來的江南郎中,在這盤棋局里,究竟是醫(yī)者,還是藥引?抑或……是某個未知謎局里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下意識地隔著粗布衣衫,按住緊貼心口的那半塊玉佩。冰涼的玉石輪廓烙在肌膚上,那清晰的斷口,仿佛也通向一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往。
“蘇神醫(yī)?!鼻圜斓穆曇粼陂T外響起,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王爺……請您過去?!?/p>
來了。蘇硯心頭一緊,隨即又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股清冷苦澀的熏香味道似乎更濃了些,沉甸甸地壓入肺腑。他站起身,沒有再看那扇被金屬絲網(wǎng)封死的窗欞,只將藥箱的背帶在肩上緊了緊,那粗糙的藤條摩擦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屬于過去的真實感。
“知道了。”他應(yīng)道,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有些意外。
青黛低垂著頭,引著他再次踏上那冰冷光滑如鏡的青石路徑。依舊是昨日的回廊,黑金二色的廊柱沉默地聳立,上面凌厲的鷹翼紋飾在晨光熹微中依舊透著森然之氣。廊下侍立的侍女內(nèi)侍們依舊是那副恭謹(jǐn)漠然的樣子,如同精心擺放的傀儡,隨著他們的經(jīng)過無聲地躬身行禮。
這一次,林風(fēng)沒有出現(xiàn)。引路的只有青黛那纖細(xì)而緊繃的背影。她走得很快,腳步放得極輕,穿行在迷宮般的殿宇間,最終停在了一處更為僻靜的院落外。院門并不宏偉,甚至有些低調(diào),烏木的門扇緊閉,上面沒有任何繁復(fù)的裝飾,只釘著幾枚簡樸的銅釘。然而,一種無形的、更為凝重的壓力卻從門內(nèi)絲絲縷縷地透出來,連空氣都仿佛凍結(jié)了。
門無聲地開啟一道縫隙,一個穿著深青色內(nèi)侍服、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中年人立在門后,目光銳利如鷹隼,在蘇硯身上無聲地掃過,帶著審視的意味,最終落在青黛身上,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青黛立刻如蒙大赦般,無聲地退到一旁陰影里,垂手侍立,大氣也不敢出。
內(nèi)侍側(cè)身,讓開道路。蘇硯邁步而入。
一股濃烈的、難以形容的氣息瞬間裹挾了他。那是多種氣味混雜的結(jié)果——上好的松煙墨沉穩(wěn)悠遠(yuǎn),陳年紙張?zhí)赜械母稍锵銡猓瑵庵氐綆缀鯁苋说乃幬断褚粡垵窭涞木W(wǎng),最深處,卻隱隱透出一種奇異的、仿佛金屬銹蝕又帶著一絲腥甜的……腐敗氣息?這氣味極其微弱,卻又頑強地鉆入鼻腔,令人莫名的心頭發(fā)寒。
眼前是一間極其寬敞的書房,卻與王府其他地方的奢華截然不同。光線異常昏暗,所有的窗牖都緊閉著,只留高處的幾扇氣窗透入幾縷微弱的、帶著浮塵的光柱。巨大的墨玉屏風(fēng)如同沉默的山巒矗立在書房深處,屏風(fēng)上雕刻著風(fēng)雪中仰天長唳的孤鷹,線條冷硬,姿態(tài)睥睨,鷹目是兩顆幽暗的墨色寶石,仿佛穿透昏暗,冷冷注視著闖入者。
屏風(fēng)前,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如同巨獸匍匐。案上堆積著高高低低的文書卷宗,還有幾本攤開的厚重典籍。案角,一只青銅獸首香爐里,正裊裊升起青煙,那清冷苦澀的熏香氣息,正是來源于此,試圖掩蓋,卻終究無法完全驅(qū)散那藥味與腐敗氣息的混合。
而那個身影,就坐在書案之后,隱在墨玉屏風(fēng)投下的巨大陰影里。
他穿著一身沒有任何紋飾的玄色深衣,衣料像是吸盡了所有的光,愈發(fā)襯得露出的脖頸和手腕膚色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蒼白。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案上攤開的一卷書,修長而指骨分明的手指握著一支紫毫筆,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墨跡將滴未滴。
蘇硯的呼吸下意識地屏住了。這就是靖王蕭徹?那個讓整個北境、乃至朝堂都聞風(fēng)喪膽的活閻王?他看起來……更像一尊被遺忘在幽暗角落里的、冰冷而脆弱的玉像。然而,當(dāng)那人緩緩抬起頭時,蘇硯心頭猛地一悸。
蒼白的面容上,眉骨鋒利如刀削,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成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絲毫病弱者的渾濁或萎靡,只有一片冰封萬里的死寂,以及沉淀在死寂之下、歷經(jīng)無數(shù)殺伐淬煉出的、刀鋒般的凌厲!那目光掃過來的瞬間,蘇硯感覺自己仿佛被無形的寒冰利刃從頭到腳刮過,所有細(xì)微的情緒、隱藏的念頭,都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
空氣凝固了。書房里死寂一片,只有香爐里青煙升騰時那幾乎聽不見的細(xì)微聲響。
蕭徹的目光在蘇硯臉上停留片刻,那審視的意味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隨即,他薄唇微啟,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病中特有的低沉沙啞,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盤之上,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重量:
“江南蘇硯?”他問,卻并非詢問,更像一種確認(rèn)。
蘇硯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悸,微微躬身:“草民蘇硯,見過王爺?!甭曇舯M量平穩(wěn),卻依舊能聽出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與緊繃。
蕭徹并未回應(yīng)他的禮節(jié),那雙冰寒的眸子掃過他肩上那半舊的藤編藥箱,最后落在他臉上,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成色。那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誤入陷阱的螻蟻。
“本王聽說,”蕭徹再次開口,語速平緩,毫無波瀾,卻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沉重的壓力,“你心腸夠軟。”他頓了頓,那薄唇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卻充滿了諷刺,“在江南,救了不少人?”
蘇硯的心猛地一沉。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中了他被強行擄離疫區(qū)的痛處。他想起那些在城隍廟里等待他的絕望面孔,想起自己被迫中斷的救治。一股混雜著憤怒和悲涼的火焰在胸中騰起,幾乎要沖破喉嚨。他強行壓制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讓聲音聽起來不至于失控:“懸壺濟世,醫(yī)者本分?!?/p>
“本分?”蕭徹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語調(diào)沒有任何起伏,卻讓這個詞本身都帶上了一層冰冷的寒意。他不再看蘇硯,視線落回書案。那只握著紫毫筆的、蒼白修長的手,手指極其緩慢地蜷曲了一下,指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仿佛在對抗著某種看不見的巨大痛苦。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被蘇硯敏銳地捕捉到。
“很好。”蕭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聽不出喜怒。他放下了筆,那只手隨即隱入寬大的玄色衣袖之下。
侍立在陰影里的中年內(nèi)侍無聲地上前一步,將一卷早已準(zhǔn)備好的素白宣紙,動作輕巧卻不容置疑地鋪展在蘇硯面前的空地上。紙上墨跡新鮮,筆力遒勁,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寒意。
蘇硯的目光落在紙上,心驟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那上面的字句,與其說是契約,不如說是一道冰冷殘酷的判決書:
“一、江南醫(yī)者蘇硯,自入王府之日起,即奉靖王蕭徹為主,生死榮辱,皆系于主上一念。
二、傾盡全力,解主上所罹奇毒。主上毒解之日,即為蘇硯重獲自由之期。
三、若窮盡心力而毒不能解……蘇硯此生,永囚王府之內(nèi),寸步不得離。違者,殺無赦。
四、醫(yī)治期間,蘇硯需謹(jǐn)言慎行,不得探詢毒源因果,不得泄露王府內(nèi)外絲毫隱秘。違者,剜舌斷手。
五、王府之內(nèi),蘇硯唯主命是從。試藥、施針、剖探……皆不得違逆。生死有命,咎由自取?!?/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蘇硯的眼中,刺入他的心里。尤其是那第三條——永囚王府!還有那第五條——試藥、剖探……生死有命!這哪里是求醫(yī)?分明是簽下一張將自己徹底獻祭的賣身契!那“重獲自由”的許諾,在這樣苛刻到令人絕望的條款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而虛偽。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結(jié)。蘇硯猛地抬起頭,看向書案后陰影中的蕭徹,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憤怒。
蕭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應(yīng),蒼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沒有任何波瀾。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份攤開的契約,動作帶著一種睥睨的優(yōu)雅,卻浸透了令人窒息的森寒。
“解了本王的毒,”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如同冰凌撞擊,“還你自由?!蹦钦Z氣,仿佛施舍一個天大的恩典。
他的目光落在蘇硯臉上,那雙深邃冰寒的眸子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片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漠視生死的冷酷。他修長的手指伸出玄色衣袖,指尖蒼白得近乎透明,輕輕劃過契約紙上那“永囚王府”幾個墨色淋漓的字,動作輕柔得像撫摸情人的臉頰,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忍意味。
“若不能……”他指尖在紙面頓住,微微用力,指甲邊緣泛出死寂的青白色,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深淵刮起的陰風(fēng),“此生休想踏出王府半步?!?/p>
“半步”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冰錘,狠狠砸在蘇硯的心坎上。那話語中的決絕與掌控,不留一絲余地。
書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壓抑得令人窒息。蘇硯僵立在原地,契約上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巨大的憤怒、屈辱和一種被命運玩弄的荒謬感在他胸中沖撞。他想質(zhì)問,想將這紙賣身契撕得粉碎!可眼前那墨玉屏風(fēng)投下的巨大陰影,屏風(fēng)前那雙毫無感情、只余絕對意志的冰寒眼眸,還有這書房內(nèi)無處不在的沉重威壓,都像無形的枷鎖,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這時,書案后的蕭徹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他那一直維持著絕對控制力的面容上,眉心驟然擰緊,一道深刻的痛苦紋路瞬間刻上眉宇。一直擱在案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緊,指骨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冰層下蜿蜒的毒蛇。
緊接著,一陣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嗆咳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他猛地側(cè)過頭,一手死死抵住心口,一手掩住嘴唇。那咳嗽聲短促而劇烈,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高大的身軀在寬大的座椅里不受控制地弓起、顫抖,方才那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瞬間崩塌,只剩下一種被病痛瘋狂撕咬的脆弱。
“呃…咳咳咳……”那壓抑的嗆咳聲如同破舊風(fēng)箱在拉扯,在死寂的書房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蕭徹的身體在寬大的紫檀木座椅里痛苦地蜷縮、痙攣,方才如冰山般不可撼動的威儀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無形巨力碾碎的脆弱。他緊捂嘴唇的手指縫里,幾滴濃稠得發(fā)黑的液體滲了出來,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迅速暈開一片更深的、不祥的暗漬。那液體似乎帶著粘稠的質(zhì)感,在昏黃的光線下,竟隱約反射出一點極其細(xì)微的、冰晶般的冷光!
一股奇異的寒意瞬間彌漫開來,混雜著濃重藥味和那若有似無的腐敗氣息,令人頭皮發(fā)麻。
蘇硯的瞳孔驟然收縮!醫(yī)者的本能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憤怒與屈辱。那咳出的、帶著冰晶感的黑血……這絕非尋常毒癥!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shù)醫(yī)典中的兇險記載,每一種都足以將人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那中年內(nèi)侍如同鬼魅般無聲地?fù)尩绞拸厣韨?cè),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深青色的殘影。他一手穩(wěn)穩(wěn)扶住蕭徹因劇痛而搖搖欲墜的肩膀,另一手已從袖中迅速摸出一個細(xì)小的玉瓶,拔開塞子,將里面幾滴濃稠如琥珀的藥液精準(zhǔn)地倒入蕭徹掩唇的指縫間。他的動作熟練至極,刻板的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憂懼。
藥液入口,蕭徹那撕心裂肺的嗆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猛地一頓。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癱軟下去,重重靠回椅背,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敗的嘶聲。他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額頭上沁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順著冷硬的鬢角滑落。
書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喘息,如同瀕死的困獸。那股彌漫開的、帶著冰晶感的血腥氣和濃重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氛圍。
蘇硯站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眼前的一幕沖擊力太大——那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活閻王,此刻竟如此狼狽地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憤怒與屈辱尚未散去,一種醫(yī)者面對罕見重癥時本能的震動與探究欲卻已悄然滋生。他下意識地向前踏了一小步,目光緊緊鎖在蕭徹蒼白痛苦的面容和那只染著黑血的手上,手指無意識地微微屈伸,那是醫(yī)者想要探脈、想要了解病情的本能反應(yīng)。
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極其輕柔地擦拭著蕭徹唇邊和指縫間的血跡。那帕子瞬間被染黑了一小片,觸目驚心。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直起身,刻板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射向站在契約前的蘇硯。那眼神里沒有請求,只有無聲的、沉重的命令,仿佛在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要面對的。簽,或者……死。
蘇硯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份契約?!坝狼敉醺?、“試藥、剖探……生死有命”……這些冰冷的字句依舊如同淬毒的荊棘,纏繞著他的心臟??煞讲攀拸乜妊獣r那非人的痛苦,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冰晶微光,還有此刻他癱在椅中那脆弱卻依舊散發(fā)著無形壓迫感的身影……這一切都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漩渦。
屏風(fēng)后,那中年內(nèi)侍再次無聲地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個烏木托盤,上面放著一方端硯,一支嶄新的紫毫筆,還有一盒色澤沉郁的墨錠。他走到蘇硯面前,腳步輕得沒有一絲聲響,將那托盤穩(wěn)穩(wěn)地遞到蘇硯眼前,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尺量,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靜靜地看著他。
那目光,比蕭徹的冰冷更為沉靜,卻同樣令人窒息。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沒有選擇。簽下它,或者立刻被這王府的黑暗吞噬。
蘇硯的目光從托盤上那支嶄新的紫毫筆緩緩上移,掠過內(nèi)侍毫無波瀾的臉,最終落回書案后。
蕭徹依舊閉著眼靠在椅背上,胸膛的起伏似乎平緩了一些,但臉色依舊白得嚇人,如同蒙著一層死氣的玉。他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然而,就在蘇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間,他那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
蘇硯的手指動了動。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探向托盤里那支紫毫筆。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筆桿,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手臂,凍得他骨髓都似在發(fā)顫。這筆,重逾千斤。它代表的不是墨跡,而是自己余生的囚籠,是生死的賭注。他握住了筆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內(nèi)侍適時地拿起墨錠,在端硯中注入少許清水,手腕沉穩(wěn)地研磨起來。墨條與硯臺摩擦發(fā)出細(xì)微而單調(diào)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書房里被無限放大,如同催命的咒語。
蘇硯的視線緊緊盯著契約上那“蘇硯”二字之后預(yù)留的空白處。那里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正等著將他徹底吞噬。他握著筆,筆尖懸停在硯臺濃稠的墨汁上方,微微顫抖著,一滴飽滿的墨汁在毫尖凝聚,搖搖欲墜。
就在那墨滴即將墜落,筆尖即將觸碰到素白宣紙的剎那——
書案后,一直閉目忍受痛苦的蕭徹,毫無預(yù)兆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依舊深寒如冰潭,里面翻涌的劇痛尚未完全退去,殘余的猩紅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遍布眼白,更添幾分可怖。然而,那目光卻銳利得驚人,瞬間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zhǔn)無比地鎖定了蘇硯!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感激或期待,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審視、一種近乎冷酷的探究,仿佛要將蘇硯的靈魂都徹底剖開。更讓蘇硯心頭狂震的是,蕭徹那冰冷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若有似無地掃過他胸口的位置——正是那半塊玉佩緊貼的地方!
蘇硯握筆的手猛地一顫,懸停在紙面上方,那滴飽含的墨汁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聲,沉重地砸落在“永囚王府”四個字旁邊,暈開一小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一個不祥的預(yù)兆。
“王爺!”屏風(fēng)后傳來內(nèi)侍一聲極低、卻帶著明顯警示意味的輕呼。
蕭徹的目光驟然收回,眼中的猩紅與探究瞬間斂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般的死寂。他再次疲憊地闔上了眼,仿佛剛才那銳利如刀的一瞥從未發(fā)生過。只是他擱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青白。
內(nèi)侍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fù)踉诹颂K硯與蕭徹視線之間,刻板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蘇先生,請落筆?!?/p>
筆尖懸停在契約上方,墨滴墜落暈開的污跡如同蘇硯此刻沉入深淵的心。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墨臭、藥味與血腥的空氣冰冷刺喉,目光掠過蕭徹緊閉雙眼下濃重的陰影,掠過內(nèi)侍刻板無波的臉,最終落回那紙決定命運的契約。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緊閉的窗欞上,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轟響,如同無數(shù)鐵蹄踏過荒原。慘白刺目的電光驟然撕裂書房內(nèi)濃稠的昏暗,瞬間照亮了墨玉屏風(fēng)上孤鷹凌厲的輪廓,照亮了蕭徹蒼白如鬼的面容,也照亮了契約上那“永囚王府”四個森然大字!
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滾滾而來,仿佛九天之上的戰(zhàn)車碾過厚重的云層,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連腳下堅實的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在這天地震怒的巨響中,蘇硯握筆的手猛地向下一沉!飽蘸濃墨的紫毫筆尖,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沉重,狠狠戳向那素白宣紙上的空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