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響聲

首先來一個有難度的海龜湯：

湯面：男人在沙漠里走，看到一個行李箱，他打開后就自殺了。

戈壁的風(fēng)帶著砂礫的重量，狠狠砸在陳默的防風(fēng)鏡上。鏡片早已被沙塵磨出細(xì)密的劃痕，像一張蛛網(wǎng)，將遠(yuǎn)處起伏的雅丹地貌切割成破碎的色塊。他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GPS定位儀，屏幕上跳動的紅點正卡在一片標(biāo)注為“無人區(qū)核心”的空白地帶，續(xù)航指示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閃爍著，像瀕死者微弱的脈搏。

“還有最后兩格電?！标惸断聡?，露出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最終只咽下一口帶著鐵銹味的唾沫。水袋在昨天傍晚就見了底，現(xiàn)在他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張口的次數(shù)，保存體內(nèi)僅存的水分。

三天前，他還是地質(zhì)勘探隊里最年輕的隊員，背著最新款的采樣設(shè)備，跟著隊長穿越這片號稱“地球傷疤”的無人區(qū)。可一場突如其來的沙塵暴，像一只無形的巨手，輕易就撕碎了他們的隊形。當(dāng)陳默從沙堆里掙扎著爬出來時，周圍只剩下被狂風(fēng)扭曲的空氣，以及隊友們散落的帳篷碎片。

他沿著指南針指示的方向走了整整七十二小時。靴子早已磨穿，腳心的水泡破了又結(jié)，結(jié)成一層厚厚的繭，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背包里的壓縮餅干還剩最后一小塊，他卻不敢碰——饑餓尚可忍耐，脫水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像一枚燒紅的硬幣。陳默感到視線開始模糊，遠(yuǎn)處的沙丘在熱浪中扭曲、搖晃，仿佛變成了一頭頭匍匐的巨獸。他靠著一塊風(fēng)化的巖石坐下，指尖無意識地?fù)钢鴰r壁上嵌著的貝殼化石。

這些兩億年前的海洋遺跡，如今卻沉睡在這片干涸的死亡之地。陳默忽然想起大學(xué)時導(dǎo)師說過的話：“地球從不會真正死亡，它只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呼吸?！笨纱丝?，他感受不到任何生機(jī)，只有死寂，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正緩慢而堅定地收緊。

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一抹異樣的色彩。

在單調(diào)的土黃色世界里，那個突兀的黑色物體就像一粒不小心滴在宣紙上的墨漬。陳默瞇起眼睛，以為是海市蜃樓——這三天里，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幻覺：冰鎮(zhèn)的可樂、冒著熱氣的牛肉面，還有妻子林晚笑著遞過來的水杯。

他掙扎著站起來，踉蹌著朝那個方向走去。距離越近，物體的輪廓就越清晰。那是一個半埋在沙里的行李箱，黑色的ABS材質(zhì)外殼上布滿劃痕，拉桿斷裂處露出銀白色的金屬內(nèi)芯，像一根折斷的骨頭。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

在這片連飛鳥都不愿涉足的無人區(qū)，怎么會出現(xiàn)行李箱？

他撲過去，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刨開周圍的沙土。箱子上了鎖，但鎖扣已經(jīng)被暴力破壞，露出一道歪斜的縫隙。陳默深吸一口氣，雙手扣住箱蓋，用力一掰。

“咔噠”一聲輕響，箱蓋彈開了。

一股混雜著沙塵和腐爛氣味的空氣涌了出來，陳默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當(dāng)看清箱子里的東西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生存物資，只有一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幾件兒童玩具，一本邊角卷起的相冊，還有一張嵌在相框里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男人笑得一臉燦爛，懷里抱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身邊站著的女人穿著淺藍(lán)色的連衣裙，眉眼溫柔。陳默的目光死死盯著照片上的男人，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是五年前的自己。

懷里的女兒叫念念，當(dāng)時剛滿三歲，最喜歡抱著他脖子喊“爸爸”。身邊的女人是林晚，他的妻子，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已經(jīng)兩年了。

可他們一家三口，明明在五年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

陳默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伸手去翻箱子里的衣服。那件灰色的沖鋒衣，是他去阿拉斯加考察時穿的；那條小熊圖案的背帶褲，是念念的最愛；還有那件淺藍(lán)色的連衣裙，林晚下葬時穿的就是這一件。

怎么會這樣？

陳默抱起相冊，顫抖著翻開。第一頁是他們的結(jié)婚照，林晚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后面是念念出生時的照片，皺巴巴的像只小猴子。再往后，是公園里的野餐，沙灘上的腳印，雪地里的雪人……

每一張照片，都清晰得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可陳默清楚地記得，這些東西，連同那個裝滿回憶的舊行李箱，都在他們搬家時留在了國內(nèi)的老房子里。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四周。沙丘依舊沉默，風(fēng)聲依舊嗚咽，可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行李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他的頭頂。

口袋里的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發(fā)出微弱的嗡鳴。陳默這才想起，這部衛(wèi)星電話還有最后一格電。他慌亂地掏出來，屏幕上卻顯示著一條未讀短信，發(fā)送時間是五年前的今天。

發(fā)件人是林晚。

短信內(nèi)容只有短短一句話：“陳默，我們等不到你了。”

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記得那天，他本該去機(jī)場接她們母女回國?？膳R時接到緊急任務(wù)，去了可可西里考察。等他完成任務(wù)趕回家時，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和鄰居遞過來的一份車禍通知書。

林晚帶著念念去機(jī)場接他，路上出了車禍，母女倆當(dāng)場身亡。

這五年來，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試圖用無休止的忙碌來麻痹自己。他去了最危險的礦區(qū)，進(jìn)了最深的洞穴，闖過最荒蕪的沙漠，以為只要離過去足夠遠(yuǎn)，就能逃離那份蝕骨的痛苦。

可現(xiàn)在，這個行李箱，這些照片，這條遲到了五年的短信，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陳默癱坐在沙地上，看著箱子里的東西，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滾燙的淚珠砸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像一滴永遠(yuǎn)不會干涸的血。

他終于明白，自己從來沒有逃離過。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回憶，那些被他強(qiáng)行壓抑的痛苦，早已像這沙漠里的種子，在他心底扎下了根。它們在等待一個時機(jī)，一個讓他不得不面對的時機(jī)。

陳默緩緩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全家福。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么幸福，幸福得讓他感到窒息。他從背包里摸出最后一小塊壓縮餅干，塞進(jìn)嘴里，用力咀嚼著，干澀的餅干渣刺得喉嚨生疼。

然后，他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走去。

GPS早已沒電，指南針在口袋里安靜地躺著。但他知道該往哪里走——那個方向，有他失去的一切，有他逃避了五年的真相，有他必須面對的結(jié)局。

風(fēng)沙再次起了，卷起地上的塵土，模糊了他的腳印。那個黑色的行李箱依舊半埋在沙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這片兩億年前的海洋遺跡之上。

遠(yuǎn)處的天空，一只孤雁哀鳴著飛過，投下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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