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鎮(zhèn)的重建花了整整半年。
被燒毀的鋪子重新立了起來,斷墻被砌成新的籬笆,李伯帶著村民們在鎮(zhèn)西頭種上了桃樹,說是等來年春天開花,能壓一壓血腥氣。念塵依舊在陳掌柜的藥鋪幫忙,只是每日收工后,都會繞到鎮(zhèn)子東邊的荒地。
那里早已不是荒地了。
阿玄像是著了魔,整日守在那片靈草旁。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些舊木板,圍了個小小的籬笆,又在籬笆外挖了條淺淺的水溝,引來東邊的溪水灌溉。凝露草長得愈發(fā)繁茂,葉片上的露珠在陽光下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赤血藤爬滿了籬笆,紫紅的藤蔓間還綴著零星的小花;連念塵都叫不出名字的雜草,被他拔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幾株靈氣純凈的藥草。
“今天凝露草又多了三株新芽。” 念塵蹲在籬笆邊,看著阿玄用竹片小心翼翼地給赤血藤松土,語氣像在說尋常家事。
阿玄頭也沒抬,指尖輕輕碰了碰赤血藤的葉片:“它好像怕曬,中午得給它擋擋太陽。” 他說的是念塵教他的話,如今卻像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
念塵從背簍里拿出塊粗布,鋪在籬笆上支起個簡易的遮陽棚:“這樣就好了?!?/p>
阿玄看著遮陽棚,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像青崖山巔初融的雪,卻讓念塵心頭一顫——他很多年沒見過師父笑了,哪怕是這樣帶著茫然的笑。
“你以前,也這樣給它們搭棚子嗎?” 阿玄忽然問。
念塵手一頓,隨即點頭:“嗯,在一座山上,比這里大得多的藥圃里?!?/p>
“山?” 阿玄抬頭望向東方,那里的天際線隱約能看到連綿的山影,“是不是有很多竹子的山?”
念塵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想起什么了?”
阿玄卻搖了搖頭,眼神又恢復了茫然:“不知道,就是覺得……好像在山上待過很久。” 他低頭繼續(xù)松土,指尖被土塊磨出了薄繭,卻毫不在意,“那里的泥土,和這里不一樣,更涼些。”
是青崖山的泥土。念塵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明白——有些記憶不必靠腦子記,身體會替你記得。就像師父的手,記得如何呵護靈草;師父的腳,記得青崖山微涼的泥土。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直到入了冬。
第一場雪落的時候,念塵正在藥鋪里碾藥。陳掌柜拿著張泛黃的紙進來,說是從西邊傳來的告示,畫著個黑袍人的畫像,懸賞捉拿。
“聽說這怪人又在西邊作亂了,” 陳掌柜嘆了口氣,“專找種藥草的人家下手,說是要什么‘靈根’,怪嚇人的?!?/p>
念塵的心猛地沉下去。墨淵在找靈草?不,他在找能引動靈氣的人——在找阿玄。
他匆匆收了東西,往東邊的荒地趕。雪下得很急,路上的腳印很快就被覆蓋,遠遠望見那片藥圃時,念塵的腳步頓住了。
阿玄站在籬笆旁,身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他手里握著那把念塵撿回來的竹劍,劍身在雪光下泛著溫潤的光?;h笆里的靈草上覆蓋著一層薄雪,卻依舊散發(fā)著淡淡的銀光,顯然是被人用靈力護住了。
“你來了。” 阿玄回頭,琉璃色的眸子里映著雪光,異常明亮,“剛才有股不好的氣息,從西邊飄過來?!?/p>
念塵走過去,拍掉他身上的雪:“別怕,有我在?!?/p>
“不是怕?!?阿玄舉起竹劍,笨拙地揮舞了一下,雪沫子從劍尖落下,“就是覺得,該拿著它。” 他低頭看著劍身,“好像……以前經常拿它。”
念塵接過竹劍,劍身上還殘留著阿玄的溫度。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師父第一次把這把竹劍遞給他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指尖帶著藥草的清香。
“我們得走了?!?念塵將竹劍遞給阿玄,“去你說的,有很多竹子的山?!?/p>
阿玄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像是早已等這句話很久。他沒問為什么,也沒問要走多久,只是轉身,小心翼翼地將幾株最珍貴的靈草挖出來,用濕布裹好放進竹籃里。動作熟練得像演練過千百次。
離開云溪鎮(zhèn)的時候,雪已經停了。李伯站在鎮(zhèn)口,塞給念塵一包干糧,又往阿玄手里塞了個暖手爐:“路上小心,那黑袍人要是敢追來,我們就去青崖山給你報信?!?他竟也知道了青崖山。
阿玄抱著暖手爐,看著李伯,忽然彎腰鞠了一躬。那動作不似尋常百姓的禮節(jié),帶著種淡淡的疏離,卻又透著真誠,像極了清玄當年對幫助過他的人表達謝意的樣子。
李伯愣了愣,隨即笑了:“好孩子,快走吧?!?/p>
一路向東,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阿玄走得很慢,卻很穩(wěn),竹籃里的靈草被他護得很好,沒沾半點雪。路過結冰的河面時,他忽然停下,指著冰面倒影里的自己,又指了指念塵:“我們……好像一起走過這樣的路?!?/p>
念塵看著冰面上兩個依偎的身影,眼眶發(fā)熱:“嗯,很多次?!?/p>
那次在青崖山,他練劍時掉進冰窟,是師父跳下去把他撈上來,兩人凍得瑟瑟發(fā)抖,卻在雪地里笑了很久。
阿玄沒再問,只是加快了腳步,往東方那片越來越清晰的山影走去。竹籃里的靈草散發(fā)著微光,映著他蒼白的側臉,像一盞小小的燈。
念塵跟在他身后,握著竹劍的手很穩(wěn)。他知道墨淵遲早會追上來,知道前路必定兇險,可看著前面那個抱著靈草、走在風雪里的白衣身影,他忽然覺得,什么都不怕了。
師父記不記得過去,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記得藥圃的溫度,記得竹劍的重量,記得守護的本能。這些就夠了。
青崖山就在前方,竹屋的輪廓已經隱約可見。雪落在梅樹枝頭,像開了滿樹的白花。念塵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個大雪天,師父站在松樹下,對他說“便叫念塵吧”。
而現(xiàn)在,他牽著失憶的師父,走在同一片風雪里,走向同一個歸宿。
竹籃里的凝露草,在風雪中輕輕搖曳,像一顆跳動的、溫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