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被任命為河西節(jié)度使府判官的消息，是在三日后的朝會上宣布的。玄宗大概是覺得，他既能處理突厥事務，又熟悉邊情，是最合適的人選。李林甫雖不情愿，卻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畢竟，把沈硯調(diào)出長安，正合他意。
離京前夜，沈珩在府中設了家宴。兄長給他夾了塊魚，低聲道：“河西苦寒，不比長安，萬事小心。若有難處，就寫信回來?！?/p>
沈硯點頭：“兄長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p>
席間，他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直到墨書進來稟報：“公子，外面有個胡人送了樣東西，說是給您的?！?/p>
沈硯出去一看，是個突厥少年，遞給他一個包裹：“我家主人說，河西風大，這個給您。”
打開包裹，里面是件厚厚的狐裘，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阿史那夜潦草的字跡：“到了涼州，找一個叫阿古拉的老人，他會幫你。若遇危險，記得吹哨子?！?/p>
沈硯握緊狐裘，問少年：“你家主人呢？”
“主人說，他也得回趟漠北，有些事，總得了結?！鄙倌暾f完，轉身跑了。
回到席間，沈珩見他手里的狐裘，嘆了口氣：“你與那突厥人，終究是走得太近了?！?/p>
“他是朋友?！鄙虺幍?，語氣堅定。
沈珩沒再說什么，只是舉杯：“一路平安。”
前往河西的路走了一個月。出了潼關，風光漸漸變了，黃土高原取代了關中平原，風里帶著沙礫的氣息。沈硯裹緊那件狐裘，想起阿史那夜說“河西風大”，果然沒錯。
到了涼州，節(jié)度使崔希逸親自在城門口迎接。崔希逸是員老將，臉上刻著風霜，見了沈硯，拱手道：“沈御史遠道而來，辛苦了?！?/p>
沈硯回禮：“崔將軍客氣了，不知眼下軍情如何？”
“吐蕃人占了大斗拔谷，斷了我們的糧道?！贝尴Ｒ蓊I著他往府衙走，“更麻煩的是，突厥殘部在北面蠢蠢欲動，據(jù)說他們的首領是個叫‘默啜’的年輕人，是阿史那部的旁支，揚言要為當年的可汗報仇。”
阿史那……沈硯心里一動，想起阿史那夜說的阿古拉。
安頓下來后，沈硯借口巡查民情，去了涼州城外的突厥部落。阿古拉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穿著傳統(tǒng)的突厥長袍，見了沈硯拿出的狼頭哨，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是夜兒的朋友？”
“是?！鄙虺幍溃八屛襾碚夷??！?/p>
阿古拉嘆了口氣，把他請進帳篷：“夜兒這孩子，太犟。默啜是他的堂弟，總想著復興突厥汗國，被安祿山挑唆，才跟吐蕃聯(lián)手。夜兒回漠北，就是想勸他回頭?！?/p>
“能勸動嗎？”
“難?！卑⒐爬瓝u頭，“默啜手里有當年可汗的金狼旗，不少部族都聽他的。夜兒雖是正統(tǒng)后裔，卻主張與唐和解，早就被視為‘叛徒’。”
沈硯沉默了。他忽然明白阿史那夜為何總帶著幾分疏離——他夾在部族與唐朝之間，進退兩難，看似自由，實則背負著千鈞重擔。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眈R蹄聲，一個親兵沖進來：“將軍！不好了！默啜帶著突厥騎兵襲擾城郊的糧倉，崔將軍讓您立刻回府議事！”
沈硯心頭一緊，起身告辭。阿古拉卻拉住他，塞給他一塊刻著狼頭的木牌：“拿著這個，若遇到突厥騎兵，或許能保你一命?！?/p>
趕回節(jié)度使府時，崔希逸正對著地圖發(fā)愁，見沈硯進來，急道：“沈御史，默啜這是想斷我們的糧！我打算親自帶一隊人馬去增援糧倉，你留守府衙，如何？”
“將軍，”沈硯看著地圖，“默啜兵力不多，卻敢來襲擾，恐怕是聲東擊西。他真正的目標，或許是大斗拔谷的糧道?！?/p>
崔希逸一愣：“何以見得？”
“糧倉有重兵把守，默啜不會不清楚?！鄙虺幹讣恻c向大斗拔谷，“那里地勢險要，只有一小隊士兵駐守，若被他拿下，我們就真的斷糧了?！?/p>
崔希逸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那我?guī)е髁θゴ蠖钒喂龋舾睂⑹丶Z倉?！?/p>
“將軍，”沈硯道，“我請求隨您同去?！?/p>
“你是文官，去前線太危險。”
“我懂突厥語，或許能派上用場?！鄙虺巿猿帧?/p>
崔希逸拗不過他，只好同意。
隊伍出發(fā)時，暮色已濃。河西的夜晚格外冷，風卷著沙礫打在甲胄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沈硯裹緊狐裘，想起阿史那夜，不知他在漠北如何了。
快到大斗拔谷時，忽然聽見前方傳來廝殺聲。崔希逸喝令全軍加速，趕到時，只見一小隊唐軍正被突厥騎兵圍攻，已是強弩之末。
“沖上去！”崔希逸拔劍下令。
唐軍如潮水般涌入戰(zhàn)場，沈硯跟著隊伍沖進谷口，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阿史那夜穿著突厥戰(zhàn)甲，正與默啜纏斗在一起！
“夜兒！”沈硯脫口而出。
阿史那夜聞言回頭，分神間，默啜的彎刀直逼他胸口。沈硯想也沒想，抓起身邊一個士兵的長矛，用力擲了過去。長矛擦過默啜的手臂，帶起一串血珠，逼得他后退了幾步。
“你怎么來了？”阿史那夜趁機劈倒一個突厥兵，對沈硯吼道。
“我來增援！”沈硯喊道，“你怎么樣？”
“沒事！”阿史那夜咧嘴一笑，揮刀又沖了上去。
戰(zhàn)斗持續(xù)了半個時辰，突厥兵終于潰敗。默啜帶著殘部逃走前，怨毒地看了阿史那夜一眼：“叛徒！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史那夜沒追，只是望著他的背影，臉色復雜。
崔希逸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謝小兄弟相助?！彼聪蛏虺?，“你們認識？”
“是朋友。”沈硯道。
回到?jīng)鲋?，阿古拉早已在府衙外等候，見了阿史那夜，老淚縱橫：“夜兒，你總算回來了！”
阿史那夜卻沒理他，徑直走到沈硯面前：“你不該來的。這里太危險?！?/p>
“你不也來了？”沈硯反問。
阿史那夜語塞，只好轉移話題：“默啜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再找機會?！?/p>
“那我們就做好準備?！鄙虺幍?，“我已經(jīng)讓崔將軍加強了各處的防守，還派人去漠北聯(lián)絡那些不愿跟隨默啜的部族?！?/p>
阿史那夜看著他，忽然笑了：“沈御史，你倒是越來越像個將軍了。”
“只是不想看到更多人流血。”沈硯道。
接下來的幾日，兩人一起商議軍情，一起巡查防務。沈硯發(fā)現(xiàn)，阿史那夜不僅懂軍事，還對漠北的地形了如指掌，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議。崔希逸對他也漸漸改觀，不再因其突厥身份而猜忌。
這日，兩人在城墻上巡查，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阿史那夜忽然說：“等這事了了，我?guī)闳ツ笨纯窗伞Ｄ抢锏牟菰?，比長安的任何地方都遼闊?！?/p>
沈硯望著遠處的祁連山，輕輕嗯了一聲。他知道，自己心里某個地方，已經(jīng)被這片河西的風沙，被身邊這個桀驁的突厥人，悄悄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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