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炅被罷官下獄的消息傳遍長安時,沈硯正在御史臺整理卷宗。同僚們看他的眼神變了,有敬畏,有疏遠,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畢竟,能從李林甫手里脫身,還扳倒了他的心腹,絕非尋常人。
沈硯懶得理會這些目光,只專心做自己的事。直到午后,鴻臚寺派人來請,說有個西域使團送來的文書,涉及突厥舊部,需要他去幫忙翻譯。
鴻臚寺的譯語人多是胡人,此刻正圍著一卷羊皮地圖爭論不休。見沈硯來了,為首的譯語人連忙上前:“沈御史,這是回紇送來的地圖,標記了漠北突厥殘部的位置,可這幾個突厥字,我們實在看不懂?!?/p>
沈硯接過地圖,上面的突厥文是古老的鄂爾渾碑體,他曾在父親的藏書里見過。指尖劃過那些彎彎曲曲的符號,他緩緩念道:“……藥羅葛部愿與唐結盟,共擊安祿山,條件是……”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阿史那夜的聲音:“條件是讓唐朝歸還突厥故地,對吧?”
眾人回頭,見他披著件黑色的貂裘,手里還拎著個木盒,不知何時闖了進來。鴻臚寺少卿正要呵斥,沈硯卻抬手攔?。骸八回饰?,讓他說說?!?/p>
阿史那夜走到地圖前,用指尖點了點其中一處:“這里不是藥羅葛部的標記,是安祿山的暗線。他想借回紇之手,挑起突厥與唐朝的戰(zhàn)火,自己好趁機在范陽擴兵。”
沈硯心頭一凜。他說得沒錯,那處標記的筆法與其他地方不同,顯然是后添上去的。
“你怎么知道這些?”沈硯問。
“我剛從回紇使團的住處回來?!卑⑹纺且勾蜷_木盒,里面是幾支狼毫筆,“他們的使者是我舊識,送了些西域的紫毫,據(jù)說寫草書最順手,給你試試?!?/p>
這舉動太過隨意,不像送禮,反倒像朋友間的分享。譯語人們面面相覷,鴻臚寺少卿更是驚得張大了嘴——誰不知道沈御史素來清介,從不收私禮?
沈硯卻沒拒絕,拿起一支筆,在宣紙上試了試,筆尖柔韌,果然是好筆。他抬頭看向阿史那夜:“多謝?!?/p>
阿史那夜笑了笑,又湊到地圖前,跟沈硯低聲討論起漠北的局勢。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一個身著青衫,一個披著貂裘,一個溫潤如墨,一個烈似火焰,竟奇異地和諧。
傍晚離開鴻臚寺時,夕陽正染紅了朱雀大街的牌坊。阿史那夜忽然說:“明日是中秋,西市有胡商辦的篝火宴,來嗎?”
沈硯想起去年中秋,是與兄長在家中賞月,父親的牌位前擺著新釀的桂花酒。他猶豫了一下,點頭:“好?!?/p>
中秋夜的西市比往常更熱鬧。胡商們在空地上燃起篝火,波斯舞姬旋轉著彩色的裙擺,粟特人彈著琵琶,突厥漢子則圍著篝火摔跤。阿史那夜不知從哪摸來兩壇葡萄釀,拉著沈硯坐在氈毯上。
“嘗嘗這個,今年新釀的,比上次的甜?!卑⑹纺且菇o沈硯倒了杯酒,自己則拿起個烤得流油的羊腿,大口啃著。
沈硯淺酌一口,酒液帶著果香滑入喉嚨,暖意從胃里散開。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各族人笑著、鬧著,沒有胡漢之分,只有對節(jié)日的歡喜。這或許就是長安的魔力,包容萬象,卻又暗藏張力。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喊道:“安祿山的人來了!”
沈硯抬頭,看見幾個穿著黑色勁裝的漢子擠進來,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藏著兵器。他們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來掃去,最后落在阿史那夜身上。
阿史那夜放下羊腿,擦了擦手,對沈硯低聲道:“我去去就回?!?/p>
他剛站起身,那幾個漢子就撲了上來。阿史那夜側身避開,反手抓住一人的手腕,借力一擰,只聽“咔嚓”一聲,對方的胳膊就脫臼了。其余幾人見狀,紛紛拔刀,卻被他靈活地避開。他的動作不像摔跤,更像一種舞蹈,帶著胡旋舞的旋轉與騰躍,眨眼間就將幾人打翻在地。
“告訴安祿山,”阿史那夜踩著一人的胸口,聲音冷冽,“別打漠北的主意,否則,我拆了他的范陽軍!”
那幾人連滾帶爬地跑了。篝火邊的胡人們爆發(fā)出一陣喝彩,有人遞上酒囊,阿史那夜接過,仰頭飲盡,轉身對沈硯笑道:“擾了你的興致?!?/p>
沈硯搖搖頭,忽然說:“我學過幾年畫,明日若有空,可為你畫一幅像?”
阿史那夜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好啊!讓御史郎給我畫像,傳出去,怕是整個漠北的部族都會羨慕我?!?/p>
第二日,沈硯休沐。他帶著畫具去了阿史那夜在胡坊的住處——那是個小小的院落,院里種著幾株西域的沙棗樹,屋檐下掛著風干的葡萄,墻上還掛著一把突厥彎刀。
阿史那夜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唐式襕衫,卻沒束發(fā),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坐在窗前的榻上。沈硯鋪開宣紙,提筆蘸墨,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緩緩落下。
筆尖在紙上滑動,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窩,還有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硯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桀驁的突厥人,安靜時竟有種奇異的美感,像幅流動的胡風畫。
“你畫得像嗎?”阿史那夜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還好?!鄙虺庮^也不抬,“就是你的眼神,太難畫了。”
“我的眼神怎么了?”
“像狼?!鄙虺幍?,“看似散漫,實則警惕,好像隨時都在準備撲向獵物?!?/p>
阿史那夜笑了,眼睛里閃過一絲銳利:“在長安,不做狼,就得做羊。我阿史那部的人,從來只做狼?!?/p>
沈硯沒接話,只是加快了筆速。他忽然想把這一刻畫下來——陽光、沙棗樹、穿唐裝的突厥人,還有兩人之間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畫到一半,院外傳來敲門聲,是墨書來了,手里拿著封信:“公子,河西節(jié)度使府送來的,說是急件?!?/p>
沈硯接過信,拆開一看,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阿史那夜見他神色不對,問道:“怎么了?”
“河西出事了。”沈硯放下筆,“吐蕃聯(lián)合突厥殘部襲擾涼州,守將戰(zhàn)死,節(jié)度使請朝廷派兵增援?!?/p>
阿史那夜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是安祿山的手筆。他想讓朝廷調走關中的兵,好趁機動手?!?/p>
沈硯捏緊信紙,紙上的墨跡被他指腹暈開。他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河西的風沙里醞釀,而他與阿史那夜,怕是都要被卷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