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第一次見到江馳,是在學校體育館的后門。
那天他剛結束競賽輔導,抱著一摞厚重的習題冊往宿舍走,傍晚的風卷著梧桐葉打在他的校服外套上。體育館里傳出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混著少年們的笑罵,像另一個世界的喧囂。然后江馳就撞了出來,帶著一身汗水和陽光的味道,差點把他懷里的書撞翻。
“抱歉抱歉!”江馳的聲音很亮,像碎玻璃反射的光,他伸手扶住周延的胳膊,掌心灼熱得驚人,“沒看路?!?/p>
周延皺了皺眉,抽回手時指尖還殘留著對方的溫度。他抬眼,看到一張過分張揚的臉,額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痞氣。是江馳,學校里的風云人物,籃球打得極好,身邊總圍著一群人,和周延這種永遠埋首書本的“異類”,像是活在兩條永不相交的軌道上。
“沒事。”周延的聲音很淡,彎腰撿起一本掉在地上的習題冊,封面被踩出一個淺淺的腳印。
江馳“嘖”了一聲,蹲下來幫他撿剩下的書,手指不經意間碰到周延的手背,看到對方像觸電一樣縮了一下,忽然覺得有點意思?!拔?,學霸,”他把書遞過去,笑得不懷好意,“這么多題,看得完嗎?”
周延沒理他,抱著書轉身就走,背影挺直,像株倔強的白楊樹。江馳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摸了摸鼻子,覺得這人像塊捂不熱的冰,卻又莫名地讓人想多碰幾下。
他們的第二次交集,是在教務處。江馳因為打球砸壞了實驗室的窗戶,被主任叫去訓話,恰好碰到周延來交競賽報名表。主任指著江馳,對著周延嘆氣道:“周延啊,你看看你,再看看江馳,都是一個學校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
江馳在旁邊嗤笑一聲,吊兒郎當?shù)乜吭趬ι?,“主任,人和人不一樣,周同學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地上的泥巴,沒法比?!?/p>
周延握著筆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江馳,對方正沖他挑眉,眼里帶著戲謔的笑意。周延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主任,他砸窗戶的時候,角度很精準,沒有傷到里面的儀器?!?/p>
江馳愣了一下,主任也愣了。周延低下頭,繼續(xù)填表,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隨口一提。那天最后,江馳被少罰了一半的賠償金,走出教務處時,他追上前面的周延,“喂,學霸,謝了啊?!?/p>
周延腳步沒停,“我只是陳述事實。”
“不管怎么說,”江馳幾步跑到他前面,倒著走路,笑嘻嘻地看著他,“晚上我請你吃飯吧?學校門口的麻辣燙,味道一絕?!?/p>
周延看了他一眼,那雙總是沒什么情緒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嫌棄,“不用?!?/p>
“別啊,”江馳跟在他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大型犬,“就當……就當我賠罪了,上次踩了你書?!?/p>
周延最終還是沒去。但江馳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開始有意無意地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在圖書館看到他,會故意抽出他旁邊的椅子坐下,哪怕手里拿著的是漫畫;在食堂排隊時,會端著餐盤擠到他對面,把自己碗里的肉夾給他,“學霸,多吃點,看你瘦的”;甚至在周延晚自習結束回宿舍的路上,會突然從樹后跳出來,嚇他一跳,然后笑得像個傻子。
周延起初是無視,后來是皺眉,再后來,似乎也默認了這種存在。有一次江馳打完球,渾身是汗地沖到周延面前,把一瓶冰鎮(zhèn)可樂塞進他手里,“喏,獎勵你的,看你學傻了?!?/p>
周延看著那瓶冒著白氣的可樂,又看了看江馳汗?jié)竦牟鳖i和發(fā)亮的眼睛,沉默了幾秒,接了過來。那天晚上,他在宿舍里,對著那瓶沒開封的可樂坐了很久,最后放進了冰箱。
他們的關系發(fā)生質變,是在一個雨夜。周延發(fā)燒了,躺在床上意識模糊,手機響了很久才接起來,是江馳?!皩W霸,出來看星星啊,今天雨停了……”
“難受……”周延的聲音很輕,帶著濃重的鼻音,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以為江馳會像往常一樣抱怨幾句就完事,沒想到半小時后,宿舍門被砸得砰砰響。他掙扎著爬起來開門,看到江馳站在門口,渾身濕透,頭發(fā)滴著水,手里拿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退燒藥和溫水。
“你怎么來了?”周延愣住了。
“你都那樣了,我能不來嗎?”江馳把他推回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操,燒這么厲害,不知道請假嗎?”他的語氣很沖,動作卻很輕,扶著周延坐起來,把藥和水遞到他嘴邊。
周延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里毫不掩飾的焦急,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軟軟的,有點疼。他乖乖地吃了藥,躺回床上,江馳卻沒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了本書翻著,昏黃的臺燈照著他的側臉,輪廓柔和得不像平時那個張揚的少年。
“你不用在這陪我?!敝苎拥穆曇暨€有點啞。
“沒事,”江馳頭也沒抬,“我怕你燒糊涂了,把自己燒沒了?!?/p>
那一夜,周延睡得很安穩(wěn)。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江馳趴在床邊睡著了,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夢。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他的發(fā)梢上,鍍上一層金邊。周延靜靜地看了他很久,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fā)。
從那以后,他們之間的氛圍變得不一樣了。江馳不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他會記得周延不吃香菜,會在他看書時安靜地陪在旁邊,會在他解不出題時,笨拙地說“別著急,你這么厲害,肯定能想出來”。
而周延,也開始回應。他會在江馳打球時,坐在場邊看書,偶爾抬頭看一眼那個跳躍的身影;會在江馳受傷時,沉默地幫他處理傷口,動作輕柔得不像他;會在江馳又一次被主任批評時,默默地遞上一瓶水,看著他喝完,然后說“下次小心點”。
他們一起在晚自習后的操場散步,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手臂碰到一起,會像觸電一樣分開,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往前走。江馳會講球隊的趣事,講他小時候爬樹掏鳥窩被摔斷腿的糗事,周延總是安靜地聽著,嘴角偶爾會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周延,”有一次,江馳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他,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你說,我們以后會怎么樣?”
周延看著他,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我知道,”江馳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我會打職業(yè)籃球,你會去最好的大學,學你喜歡的專業(yè)?!彼D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但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要一直在一起?!?/p>
周延沒說話,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心里卻清楚地知道,江馳描繪的未來,像兩條短暫相交后又迅速分開的軌道,終究是要駛向不同方向的。
高考如期而至。周延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被北京的一所頂尖大學錄取,而江馳,拿到了南方一所體育大學的特招名額。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們在學校的天臺上待了一整夜。
“以后,就見不到了。”江馳的聲音有點悶,手里捏著那兩張通往不同城市的車票。
“嗯?!敝苎拥穆曇艉茌p。
“周延,”江馳忽然抱住他,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揉進骨血里,“我舍不得你?!?/p>
周延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來,抬手,輕輕環(huán)住了江馳的腰。他能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陽光味道,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這一刻,他忽然希望時間能停住。
“我也是?!彼f。
他們終究還是分道揚鑣了。周延去了北京,埋首于更浩瀚的知識海洋,身邊的人都是和他一樣優(yōu)秀的學霸,嚴謹、自律,卻沒有人會像江馳那樣,帶著一身汗味闖進他的世界,把冰鎮(zhèn)可樂塞進他手里。
江馳去了南方,開始了高強度的訓練。他成了校隊的主力,在賽場上越來越耀眼,身邊從不缺歡呼和追捧,可他總會在某個瞬間,想起那個安靜坐在場邊看書的少年,想起他冷淡外表下,那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溫柔。
他們很少聯(lián)系,偶爾的通話也總是匆匆掛斷。周延忙著做實驗、寫論文,江馳忙著訓練、比賽,像是被各自的軌道帶著,越走越遠。有一次周延在新聞上看到江馳的比賽,他穿著紅色的球衣,在球場上奔跑跳躍,意氣風發(fā),和記憶里那個在體育館后門撞了他的少年,既像又不像。
周延關掉視頻,心里空落落的。
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三年后的冬天。江馳的球隊在北京打比賽,他給周延發(fā)了條信息:“學霸,出來聚聚?”
周延猶豫了很久,還是去了。他們約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江馳穿著便裝,比以前成熟了些,眉宇間的張揚收斂了不少,卻依舊是人群的焦點。周延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戴著眼鏡,氣質清冷,像一潭深水。
他們聊了很多,聊各自的生活,聊以前的同學,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最核心的話題。臨走時,江馳忽然說:“周延,我要去美國了,球隊給了我一個機會。”
周延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緊了緊,“挺好的。”
“你呢?”江馳看著他,“畢業(yè)留北京?”
“嗯,準備讀博。”
江馳笑了,笑得有點澀,“果然,我們還是走在兩條路上。”
周延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像從未存在過。
江馳走的那天,周延沒有去送。他在實驗室里,對著電腦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看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一條江馳發(fā)來的信息:“周延,照顧好自己。”
他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指尖懸在屏幕上方,最終什么也沒回。
江馳在美國的生活并不順利。高強度的訓練和比賽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一次重要的比賽中,他膝蓋嚴重受傷,從此告別了賽場。他把自己關在公寓里,像一頭困獸,拒絕和所有人聯(lián)系,包括周延。
周延是在一年后才從同學那里得知消息的。他沉默了很久,買了一張飛往美國的機票。當他站在江馳那間昏暗的公寓門口時,幾乎認不出那個開門的人。
江馳瘦了很多,眼神渾濁,胡子拉碴,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那個在球場上閃閃發(fā)光的少年判若兩人。“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驚訝和戒備。
“來看看你?!敝苎幼哌M公寓,里面亂得像個垃圾場,酒瓶和外賣盒堆了一地。
“看完了,可以走了?!苯Y轉過身,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
周延沒走,他蹲下來,開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垃圾。江馳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崩潰了,他沖過去,一把推開周延,“誰讓你多管閑事!我變成這樣和你有什么關系!”
周延摔倒在地上,眼鏡掉了,他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里,看到江馳淚流滿面?!敖Y,”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別這樣?!?/p>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地板上,聊了很多。江馳說他的不甘,說他的絕望,說他害怕就這樣被世界遺忘。周延安靜地聽著,偶爾遞一張紙巾,或者說一句“我知道”。
“周延,”江馳忽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帶著一絲瘋狂的祈求,“你別走了,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
周延看著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他知道自己不能答應,他有自己的學業(yè),自己的軌道,他們早已偏離得太遠,回不去了?!皩Σ黄穑Y。”
江馳的手慢慢松開了,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像燃盡的灰燼。“我就知道,你不會留下來的?!?/p>
周延在那里待了一個星期,幫江馳收拾好公寓,聯(lián)系了心理醫(yī)生,然后離開了。登機前,他給江馳發(fā)了最后一條信息:“好好活著?!?/p>
他沒有收到回復。
一年后,周延接到了一個越洋電話,是江馳的室友?!爸芟壬鷨??江馳他……走了,服藥過量?!?/p>
周延拿著電話,站在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很久沒有說話。直到電話那頭傳來“喂”的聲音,他才輕輕說了一句:“知道了。”
掛了電話,他像往常一樣,繼續(xù)看書,做筆記,只是筆尖在紙上劃了很久,也沒寫出一個字。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砸在書頁上,暈開一片墨跡。
他沒有去參加葬禮。他像一個精密的儀器,繼續(xù)沿著自己的軌道運行,讀完了博士,留校任教,成了最年輕的教授。他依舊清冷,依舊孤傲,身邊很少有人能靠近。
直到很多年后,他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個塵封的盒子。里面有一瓶沒開封的冰鎮(zhèn)可樂,早已過期,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高中畢業(yè)那天拍的,他和江馳站在學校門口,江馳摟著他的肩膀,笑得張揚,而他,嘴角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照片背面,是江馳的字跡,龍飛鳳舞:“周延,我們永遠在一起。”
周延拿著那張照片,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陽光很好,像很多年前那個把可樂塞進他手里的午后。他忽然想起江馳說過的話,他們就像兩條軌道,短暫交錯后,終究要駛向不同的方向。
只是他忘了,軌道的盡頭,或許是同一個深淵。
半年后,周延在一次實驗事故中喪生。新聞報道說,他為了保護重要的數(shù)據(jù),錯過了最佳的逃生時間。
沒有人知道,在那最后的時刻,他腦海里閃過的,是很多年前那個雨夜,江馳渾身濕透地站在他宿舍門口,手里拿著退燒藥和溫水,眼里帶著焦急和擔憂。
“周延,你怎么來了?”
“你都那樣了,我能不來嗎?”
原來,有些軌道,即使分開得再遠,也終究會在某個節(jié)點,一同墜入永恒的黑暗。就像兩顆流星,在宇宙中擦肩而過,發(fā)出短暫卻耀眼的光,然后歸于沉寂,只留下無盡的虛空,和那些被遺落在時光里的,來不及說出口的溫柔。
圖書館里,周延的書桌上,還放著那本攤開的《天體演化史》,書頁上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很輕,幾乎看不見:
“江馳,我來找你了?!?/p>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那行字上,溫暖,卻又帶著永恒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