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歸期

積雪開始融化的日子，檐角總在午后滴下水珠，“嘀嗒、嘀嗒”敲在青石板上，像誰在數(shù)著光陰。子木蹲在院里翻曬腌菜缸，聽見母親在屋里喊：“子木，你看這包陳皮還能吃嗎？”

她擦著手進屋，見母親正對著個布包出神，里面是曬干的陳皮，金褐色的果皮卷著邊，散發(fā)著陳香?！斑@是前年曬的，”母親用手指捻起一片，“你小時候總咳嗽，我就用這個給你煮梨水，放兩塊冰糖，甜絲絲的?！?/p>

子木湊過去聞，陳皮的清香混著淡淡的樟腦味，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灶臺上，看母親用竹刀削梨皮，陳皮在砂鍋里翻滾，甜香漫了滿廚房。“還能吃，”她把布包扎緊，“等過陣子天暖了，我給您煮陳皮茶喝。”

母親卻嘆了口氣：“怕是等不到了，我得回去了。”

子木手里的布包“咚”地落在桌上?！霸趺催@么快？”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不是說要住到開春嗎？”

“家里的臘梅該剪枝了，”母親往竹籃里拾掇針線，“你爸昨天打電話來，說院里的芥菜都長老了，再不腌就可惜了。再說，你們倆也該過過自己的日子，總被我這老婆子纏著，不像樣?！?/p>

沙瑞金正好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捆新鮮的菠菜，聽見這話就笑：“阿姨，您這說的哪里話，您在這兒，我們才吃得香、睡得穩(wěn)?！彼巡げ朔胚M廚房，“我剛?cè)ス╀N社，張大爺說明天有去縣城的班車，要不我先去買票？”

母親眼睛亮了亮，又趕緊擺手：“不急，再住兩天。我那毛衣還差個袖子沒織完，總不能讓子木穿個半截子?！?/p>

子木知道母親的性子，決定的事難更改，只好蹲在母親身邊幫著理線團。竹針穿過毛線的“沙沙”聲里，她忽然看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又多了些，像落了層新雪。

傍晚王大娘來送新蒸的菜窩窩，玉米面摻著蘿卜纓，蒸得黃澄澄的?！坝H家母，嘗嘗我這手藝，”她往母親手里塞了個，“明天讓瑞金給你多帶幾個，路上餓了墊墊肚子。”

母親咬了口窩窩，蘿卜纓的清苦混著玉米的香甜在舌尖散開：“比城里的白面饅頭好吃，有股子土腥味?！彼鋈幌肫鹗裁?，從柜里翻出個布包，“這是我?guī)淼募t薯干，您拿回去泡水喝，比糖水潤?！?/p>

兩個老太太坐在炭火盆邊嘮家常，從春耕說到秋收，從孩子說到老伴，像兩只停在枝頭的麻雀，嘰嘰喳喳說不完。子木坐在旁邊聽，忽然覺得母親的聲音比往常亮堂了些，許是知道要回家，連眉眼都透著股輕快。

沙瑞金在廚房忙活到半夜，灶臺上擺著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好的芥菜、泡好的酸豆角，還有母親愛吃的糖蒜?！斑@些夠阿姨吃些日子了，”他擦著手出來，“明天再去買些麻花，路上耐餓?！?/p>

子木看著那些瓶瓶罐罐，忽然鼻子一酸。母親總說“自己在家啥都有”，可沙瑞金記得她上次說“縣城的酸豆角太咸”，記得她愛吃供銷社賣的芝麻麻花。

第二天清晨，子木被廚房里的動靜吵醒。她披衣過去，見母親正往砂鍋里下餃子，白胖的餃子在沸水里翻滾，像一群游水的小魚。“這是芹菜餡的，”母親往碗里舀餃子，“你爸最愛吃這個，我多包了些，讓你帶回去給瑞金嘗嘗。”

子木忽然明白，母親說的“回去”，從來都不是真的要離開，只是把牽掛分了一半給父親，一半留在這里。

吃過早飯，沙瑞金去車站買票，母親坐在廊下縫鞋墊，針腳密密匝匝的，上面還繡著小小的“?！弊?。“這個給瑞金墊鞋里，”她把縫好的鞋墊往子木手里塞，“他總說腳冷，這個厚實，隔寒?！?/p>

子木摸著鞋墊上的針腳，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在煤油燈下給她做鞋，納鞋底的線要浸過蠟，才耐磨。那時候她總嫌母親做的鞋不好看，不如供銷社賣的皮鞋亮，如今捧著這雙鞋墊，倒覺得比任何皮鞋都金貴。

王大娘和李奶奶結(jié)伴而來，手里都拎著布包。“親家母，這是我家老頭子炒的南瓜子，你路上吃，”王大娘把布包往母親手里塞，“到了家給我們來個信，省得我們惦記。”李奶奶則遞過個紙包：“這是曬干的黃花菜，你燉肉時放一把，香得很，比你們老家的嫩?！?/p>

母親把東西往竹籃里收，眼睛紅紅的：“讓你們費心了，住這陣子，凈吃你們的拿你們的?！蓖醮竽锱闹氖中Γ骸罢f啥呢，咱們鄰里鄰居的，跟一家人似的。等開春了，我們?nèi)ツ慵掖T，嘗嘗你家的臘魚！”

午飯是母親做的打鹵面，鹵里放了香菇、黃花菜和五花肉，澆在筋道的面條上，香得人直咂嘴。母親往沙瑞金碗里舀鹵：“多吃點，下午還得趕路?！庇纸o子木夾了塊五花肉：“你太瘦了，得多吃點葷腥。”

子木吃著面，忽然覺得這味道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她知道，這面里有母親的手藝，有說不出的牽掛，吃一口，暖到心里。

飯后沙瑞金去雇三輪車，母親坐在床邊疊衣服，疊著疊著忽然停了手：“子木，我那箱毛線放床底下了，天暖了織件薄毛衣，別總穿單衣?！薄斑€有你爸腌的臘魚，在缸最底下，記得拿出來曬曬，別發(fā)霉了?！薄霸豪锏慕娌艘情L老了，就腌成咸菜，配粥吃正好……”

子木蹲在旁邊聽，忽然摟住母親的腰：“媽，您再多住幾天吧?！?/p>

母親拍著她的背笑：“傻閨女，又不是不回來了。等開春，我把你爸也帶來，讓他給你們種點菜?！彼龔膽牙锾统鰝€布包，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錢：“這是我和你爸攢的，你拿著，買點好吃的，別總虧著自己?！?/p>

子木把錢推回去：“我們有錢，您自己留著花?！蹦赣H卻硬塞進她兜里：“聽話，這是我和你爸的心意。”

三輪車在院門口“突突”地響，沙瑞金拎著行李出來，母親最后看了眼院里的老槐樹，又摸了摸廊下的腌菜缸，才戀戀不舍地坐上三輪車?！暗搅思医o你們打電話，”母親扒著車沿喊，“別總熬夜，按時吃飯……”

子木站在門口揮手，看著三輪車轉(zhuǎn)過巷口，眼淚忽然掉了下來。沙瑞金摟過她的肩：“別難過，過兩個月，咱們?nèi)タ窗⒁?。?/p>

回到空蕩蕩的屋，子木看見母親織了一半的毛衣還放在竹籃里，灶臺上的砂鍋還留著打鹵面的香味，枕頭下的布包里，是母親沒吃完的南瓜子。她忽然覺得，母親其實沒走，她的氣息，早就浸在這屋里的角角落落。

傍晚時，子木在沙瑞金的鞋里發(fā)現(xiàn)了那雙繡著“?！弊值男瑝|，針腳細密，還帶著淡淡的肥皂香。她想起母親昨夜在燈下縫鞋墊的樣子，燈光映著她的白發(fā)，像落了層月光。

沙瑞金從背后抱住她：“阿姨說，等天暖了，就教你腌臘魚?！?/p>

子木靠在他懷里笑，眼淚卻又掉了下來。原來離別不是結(jié)束，是另一種開始。母親把牽掛縫進了鞋墊，把疼愛揉進了面團，把期盼藏進了那句“開春見”，而她和沙瑞金，要帶著這些溫暖，好好過日子，等下一個春天，等母親再來，一起看院里的槐花開。

夜里的風還帶著涼意，炭火盆里的炭卻燒得正旺。子木看著墻上母親和她的合影，照片里的母親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像朵盛開的菊花。她忽然想起母親說的話：“日子就像走親戚，聚聚散散，心里記掛著，就永遠在一塊兒。”

可不是嘛，母親在千里之外的家里，守著臘梅和腌菜缸，她和沙瑞金在這里，守著老槐樹和炭火盆，思念像根看不見的線，一頭系著故鄉(xiāng)，一頭系著這小院，無論走多遠，都緊緊連著。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母親沒織完的毛衣上，像撒了層銀粉。子木往沙瑞金懷里靠了靠，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些?！懊魈烊ベI些菜種吧，”子木輕聲說，“媽說開春要種芥菜呢?！?/p>

沙瑞金往她發(fā)間親了下：“好，再種點阿姨愛吃的菠菜。"

（進入高速路段）

窗外的水滴還在“嘀嗒”響，像在數(shù)著日子。子木想，這樣的等待真好，心里裝著念想，日子就有了盼頭。等冰雪化盡，等燕兒歸來，等院里的菜苗探出綠芽，母親就來了。到時候，她要給母親煮陳皮茶，要聽她絮絮叨叨說家常，要把每個尋常的日子，都過成暖融融的模樣。

月光靜靜流淌，像在為這滿室的牽掛，蓋上一層溫柔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