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蹲在銀杏樹下數(shù)螞蟻時,聽見爸爸在屋里打包紙箱的聲音。膠帶“刺啦”撕開一道長口,像把剪刀,把院子里的蟬鳴都剪碎了。
“念念,過來幫媽媽疊報紙?!眿寢尩穆曇魪拇袄镲h出來,帶著點揮之不去的忙碌。
張婉沒動。她的小手正捏著顆銀杏果,紅繩在手腕上繞了三圈,是江辭送的那顆。果皮被太陽曬得發(fā)皺,像塊縮起來的琥珀。
三天后就要搬家了。
這個消息像塊石頭,壓在巷子里每個人的心上。李阿婆送來了新曬的南瓜子,說“路上餓了吃”;王奶奶的醬菜壇少了半壇,媽媽說“是阿婆偷偷裝進玻璃罐給你帶走的”;連總趴在墻根的老黃狗,都繞著她的小布鞋轉(zhuǎn)了三圈,尾巴掃得她腳踝癢癢的。
只有江辭,這三天沒再來過。
張婉數(shù)完第三十七只螞蟻,忽然聽見墻頭傳來“咚”的輕響。抬頭就看見江辭,他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正費力地往下跳,布包蹭到槐樹枝,掉出片金黃的葉子——是片完整的銀杏葉,比他們埋在井邊的那片還要大。
“給你的。”他把布包往她懷里一塞,臉頰通紅,“我媽說,新地方的銀杏樹,可能長得不一樣。”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滾出幾顆圓溜溜的銀杏果,還有個鐵皮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片銀杏葉,有的帶著蟲洞,有的邊緣卷著,每片背面都用鉛筆寫著日期:“3月5日,風(fēng)大”“5月20日,有點甜”“7月1日,像小扇子”。
最后一片葉子上,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手牽著手,旁邊寫著:“等你回來挖井邊的葉子?!?/p>
張婉的鼻尖忽然酸了。她想起16歲的江辭,在銀杏林里把她的作業(yè)本扔出去時,也是這樣紅著臉,像只做錯事的小獸。那時她以為是討厭,現(xiàn)在才看清,那紅臉蛋底下藏著的,是和此刻一樣的慌張。
“我給你留了東西?!彼D(zhuǎn)身跑進院子,從床底拖出個木匣——就是那個藏過時空葉的舊木匣。里面放著她攢的玻璃彈珠,還有片用糖做的銀杏葉,是廟會那天江辭送的,被她小心地用紙巾包著,糖霜還沒化。
“這個也帶走。”她把木匣塞進江辭懷里,“等我在新地方撿到好看的葉子,就寄給你?!?/p>
江辭沒說話,只是用力點頭,喉結(jié)滾了滾,像有話堵在嗓子里。
搬家那天,車停在巷口時,江辭還沒來。張婉扒著車窗往外看,手里緊緊攥著那顆紅繩系的銀杏果,指節(jié)都捏白了。
“走啦,念念?!卑职职l(fā)動了車子,引擎聲嗡嗡響。
就在車要拐出巷子時,張婉忽然看見個小小的身影,抱著棵銀杏樹苗,從老槐樹后沖出來。是江辭,他跑得太急,摔了個趔趄,樹苗的葉子掉了一地,像場金燦燦的雨。
“這個!栽在新院子里!”他把樹苗往車窗里遞,土塊蹭到她手背上,涼絲絲的,“我奶奶說,它長得快,等你到我腰那么高,它就開花了。”
車慢慢駛遠,張婉趴在后窗,看見江辭還站在原地,手里捏著片掉落的銀杏葉,像舉著面小小的旗子。巷子口的老槐樹、石磨盤、醬菜壇,都慢慢縮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那抹金黃,在視線里晃了很久很久。
她低頭摸了摸懷里的鐵皮盒,葉子的紋路隔著紙傳來,像誰在輕輕敲她的手心。忽然想起16歲時,楊鑫唯在消息里說:“我每次搬家,都會在新窗臺擺盆仙人掌,刺多,好養(yǎng)活,像我。”
那時她不懂,為什么要帶這么不起眼的東西。現(xiàn)在看著手里的銀杏樹苗,忽然就懂了——有些告別不是結(jié)束,是把惦記的人,藏進帶不走的時光里,讓風(fēng)帶著葉子的味道,慢慢找回來。
車窗外的風(fēng)越來越大,吹得樹苗的葉子沙沙響。張婉把臉貼在玻璃上,對著遠去的巷子,輕輕說了句:
“等我哦?!?/p>
風(fēng)把這句話吹得很遠,像片銀杏葉,落在了某個等待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