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年。
畫室的木門被摩挲得發(fā)亮,門楣上掛著塊小木牌,是赴夏親手刻的:夏生畫舍。字是模仿陳憾生的筆跡,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弧度,像他當(dāng)年趴在畫架上看她調(diào)色時,指尖在桌面上劃的痕。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jìn)來,落在幾個孩子身上。他們圍坐在地板上,手里捏著蠟筆,在畫紙上涂涂畫畫。最小的那個扎著羊角辮,舉著畫紙跑到赴夏面前:“夏老師,你看我的向日葵!”
畫紙上的向日葵歪歪扭扭,花瓣涂成了明黃,花盤卻用了鈷藍(lán),像極了當(dāng)年陳憾生送她的第一幅畫——他總說,顏色不必按規(guī)矩來,心里覺得該是什么色,就是什么色。
赴夏蹲下身,指尖點了點畫紙:“真好看。你看,花盤旁邊再加一筆暖橙,就像曬了太陽的樣子。”
羊角辮歪著頭問:“就像夏老師畫里的光嗎?”
畫室的墻上,掛著新的畫作。有長流河的春柳,有老巷的秋桂,有冰島極光下的剪影,還有一幅很大的畫,畫的是海邊的夏天:少年背著相機(jī)站在浪邊,姑娘抱著畫板坐在沙灘上,遠(yuǎn)處的太陽正往海平面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兩條交纏的線。
那是赴夏去年畫的,畫里的少年,眉眼像陳憾生,笑起來的弧度卻帶著她后來在老照片里一遍遍描摹的溫柔。
孩子們散去時,夕陽正把畫室染成蜜糖色。赴夏收拾畫具,指尖碰到角落里的舊相機(jī)包——這些年,她換了幾臺新相機(jī),卻總把他那臺舊膠片機(jī)帶在身邊。包上的拉鏈磨得發(fā)毛,她換了新的,卻特意保留了原來的拉環(huán),上面還留著他當(dāng)年掛的那個木質(zhì)小相機(jī)掛件,邊角被歲月磨得溫潤。
她拿出膠片機(jī),對著窗外的晚霞按了下快門。快門聲依舊清脆,像過去無數(shù)個傍晚,他站在畫室門口喊她:“小夏,快看云!”
膠卷是上周剛洗出來的,里面有孩子們在老巷寫生的樣子,有長流河岸邊新抽的柳芽,還有一張是她自己——是鄰居張嬸拍的,她站在向日葵花叢里,鬢角已經(jīng)有了幾根白發(fā),手里卻舉著他的舊相機(jī),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把照片輕輕放進(jìn)那個刻著“夏生”的相框里。十二格的相框早就填滿了,她便在旁邊又?jǐn)[了個一模一樣的,是李伯后來照著樣子做的,只是這次,他在背面刻了行小字:“夏色長明”。
暮色漫進(jìn)畫室時,她翻開陳憾生的筆記本。這些年,她總在畫累了的時候翻幾頁,里面除了他拍的照片構(gòu)思,還有些零碎的句子:
“小夏調(diào)顏料時,總愛先蘸一點赭石,說這樣顏色會‘沉得住氣’。”
“今天看到她畫的雨巷,屋檐下的燈籠畫得太亮了,像她眼里的光?!?/p>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她畫的畫里,會不會有我的影子?”
赴夏拿起筆,在最后一句后面添了行字:“有。在每一筆光里,在每一抹暖里,在所有讓人心安的顏色里?!?/p>
窗外的風(fēng)送來桂花香,是老巷那棵桂花樹又開了。她想起那年秋天,她在巷尾看到他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桂花樹下,頭發(fā)上沾著金粒,他在照片背面寫:“小夏比桂花好看?!?/p>
她走到窗邊,給向日葵澆水。陶土盆上的水漬早就干了,卻像印在上面的年輪,一圈圈記著日子。她忽然明白,陳憾生說的“向日葵朝著光”,不是讓她忘記影子,而是讓她知道,影子越清晰,光就越明亮。
畫室的燈亮了,暖黃的光漫到窗外,和天邊的最后一抹晚霞融在一起。她鋪開畫紙,調(diào)了筆暖橙,在紙上畫下第一筆——是初升的太陽,剛躍出海面,把海水染成金紅。
畫著畫著,她好像聽見身后有快門聲,清脆得像露珠落在荷葉上。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在畫紙上添了個小小的向日葵,花盤朝著太陽的方向。
“陳憾生,”她輕聲說,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你看,今天的光也很好?!?/p>
風(fēng)從窗縫溜進(jìn)來,吹動畫紙的邊角,像誰在應(yīng)她。
畫紙上的夏天,永遠(yuǎn)明亮。
她生命里的夏天,從未結(jié)束。
因為愛不是朝朝暮暮的相伴,是他留在她畫里的光,是她刻在歲月里的記得,是往后每一個有陽光的日子里,都能笑著說的那句:
“你看,夏天還在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