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昀在整理值班室抽屜時,指尖觸到片粗糙的羊毛。
是條深灰色圍巾,針腳歪歪扭扭,邊緣起了毛球,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雪松味——那是賀郁亭常用的洗衣液味道。他捏著圍巾一角抖了抖,掉出枚銀色的紐扣,背面刻著極小的“73”,是賀郁亭警號的最后兩位。
距離賀郁亭調(diào)去邊境哨所,已經(jīng)過去八個月。
這八個月里,時昀從實習醫(yī)生變成了正式醫(yī)師,急診室的夜班依舊漫長,只是再也沒人會在凌晨敲開休息室的門,扔進來一袋熱乎的關東煮。他學會了自己煮姜茶,卻總掌握不好紅糖的量,要么太苦,要么太甜,像極了他們沒說出口的那段日子。
上周值夜班,送來個醉酒鬧事的男人,看見穿警服的就往死里打。拉扯間,時昀的手背被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白大褂上,像極了第一次見賀郁亭時,他制服上的血漬。
處理傷口時,護士說:“時醫(yī)生,你好像不怕疼了?!?/p>
時昀沒說話。他只是忽然想起賀郁亭聲帶受損后,在病房里對著墻壁發(fā)呆的樣子。那時他總覺得疼是尖銳的,是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是喉嚨里破碎的嗚咽,直到后來才明白,最磨人的疼是鈍的,像舊圍巾上的毛球,摸起來扎手,卻又帶著點讓人舍不得丟掉的溫度。
圍巾是去年冬至賀郁亭送的。他說“我媽織的,暖和”,其實時昀后來才知道,賀郁亭的母親早逝,那條圍巾是他跟著視頻學了半個月才織成的,手指被毛線勒出好幾天的紅痕。
現(xiàn)在想來,那些藏在笨拙里的溫柔,當時怎么就沒早點看懂。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彩信。點開,是片白茫茫的雪地,遠處有座孤零零的哨所,屋檐下掛著冰棱,像串透明的刀子。照片下方有行小字,是賀郁亭的字跡:“這邊雪大?!?/p>
時昀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摩挲那行字,仿佛能摸到紙張的紋理。他知道這是賀郁亭,只有他會用這種方式報平安——不打電話,不發(fā)語音,只用文字和照片,像在回避什么,又像在堅持什么。
他回了張照片,是醫(yī)院門口那棵老銀杏,光禿禿的枝椏上停著只麻雀。配文:“院里的樹開始發(fā)芽了。”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跳出來時,時昀的心跳快了半拍。他把手機放在抽屜里,和那條圍巾并排,仿佛這樣就能離幾千公里外的人近一點。
幾天后的深夜,急診室接收了批從邊境轉運來的重傷員,是雪崩中被困的巡邏兵。時昀在登記信息時,看見領隊的警官胸牌上寫著“賀”,手突然頓住。
“您認識賀郁亭警官嗎?”他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老警官愣了愣,隨即嘆氣:“小賀啊,是個好苗子。就是太拼,上個月為了救個迷路的牧民,在雪地里趴了三個小時,凍得差點沒醒過來?!彼噶酥競麊T里的一個年輕士兵,“這是他帶的兵,說要不是賀隊把大衣讓給他,他早沒了?!?/p>
時昀的手攥緊了筆,筆帽上的漆又掉了一小塊。他想起那條圍巾,想起賀郁亭總說“穿警服的人,抗凍”,原來那些隨口說的話,背后藏著這么多沒說出口的兇險。
凌晨交班時,時昀在護士站的失物招領處看到件軍大衣。深綠色,袖口磨破了,里襯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昀”字,針腳和那條圍巾如出一轍。
“這是昨晚那個重傷員送來的,說是賀隊讓轉交的?!弊o士說,“他還說,賀隊不讓留名字,只讓您看看這個。”
時昀抱著大衣,指尖撫過那個“昀”字,忽然想起去年蘆葦蕩,賀郁亭牽著他的手,在夕陽下說:“等我調(diào)去后勤,就學織毛衣,給你織件厚的?!蹦菚r他笑對方手笨,現(xiàn)在才知道,他真的在學,用最笨拙的方式,把牽掛繡進了針腳里。
大衣口袋里有個硬紙包,拆開,是袋曬干的雪蓮花,旁邊壓著張紙條:“聽說這個能治失眠。別總熬夜。”
沒有署名,卻比任何名字都清晰。
時昀把雪蓮花放進抽屜,和圍巾、紐扣、手機擺在一起。窗外的天快亮了,急診室的燈光漸漸暗下去,他忽然拿起手機,給那個陌生號碼發(fā)了條消息:
“圍巾我還留著。天暖了,你也該添件新大衣了?!?/p>
消息發(fā)送成功的瞬間,他仿佛看見幾千公里外的雪地里,有人握著手機,對著屏幕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落滿星光。
也許他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也許賀郁亭永遠說不出那句藏了太久的話,也許這條橫跨大半個中國的牽掛,最終只會變成抽屜里越來越多的舊物件。
但此刻,時昀摸著口袋里的手機,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好。至少他知道,雪地里有個人在惦記他的失眠,就像他惦記著對方的冷暖。就像那條舊圍巾,雖然起了毛球,卻總能在最冷的夜里,捂熱一小塊胸口的皮膚。
只是他不知道,哨所的燈光下,賀郁亭看著那條消息,指尖在“我想你”三個字上懸了很久,最終還是刪掉,只回了個太陽的表情。
有些話,即使能說出口,也只能藏在風雪里。有些甜,注定帶著澀,像冰棱化成的水,涼絲絲的,卻又在心底,悄悄漾開一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