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昀在整理賀郁亭的巡邏日志時,從紙頁間抖落出顆糖。
是顆草莓味奶糖,糖紙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邊緣卷得像朵枯萎的花,卻還能看清包裝上印著的“雪山”圖案——是邊境縣城特產(chǎn)的凍雪糖,據(jù)說要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凍過,甜里帶著冰碴的涼。他捏著糖湊到鼻尖,聞到淡淡的奶味,混著樟木箱的樟腦氣息,像六年前那個雪夜,賀郁亭從懷里掏出來的熱包子,裹著雪地里的寒氣。
窗外的雪正下得緊,鵝毛般的雪片打著旋兒落在玻璃上,很快積起薄薄一層。時昀把糖放在掌心,指尖觸到糖紙下微微凸起的棱角,是糖塊凍裂的痕跡,像賀郁亭留在雪地里的足跡,被風刮得只剩淺淺的輪廓。這是他第七次整理這些舊物,每次都能發(fā)現(xiàn)新的細碎牽掛,仿佛那個人故意把心事拆成小塊,藏在日志的字里行間,等著他用余生慢慢拼湊。
“時主任,賀隊的母親來了,還帶了個孩子?!弊o士敲門進來,聲音放得很輕,“老太太說這是賀隊戰(zhàn)友的女兒,叫念念,今年六歲了,總吵著要見‘會治傷的時叔叔’。”
時昀的心猛地一沉。賀母上次來還是去年冬至,那時她把賀郁亭織了一半的圍巾交給時昀,紅著眼圈說:“他總念叨,你冬天手涼,織條厚圍巾能暖些?!贝丝虝褪业拈T虛掩著,能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趴在桌上,手里攥著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著警服,笑得眉眼彎彎,正是25歲的賀郁亭。
“小昀來了。”賀母抬頭,把念念往他身邊推了推,“念念總說夢見賀叔叔,說叔叔答應要帶她去看雪蓮花?!?/p>
念念仰著小臉,把照片舉到他面前,照片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時叔叔,賀叔叔什么時候回來呀?他說要給我?guī)鲅┨?,說比草莓味的還甜。”
時昀的喉嚨突然哽住,指尖捏著的凍雪糖硌得掌心發(fā)疼。他想起賀郁亭筆記本里的記錄:“12月5日,巡邏時遇見林隊的女兒,小丫頭說喜歡草莓糖,下次帶凍雪糖給她。”后面畫了個小小的糖塊,旁邊寫著“也給時昀帶一顆,他小時候總偷藏草莓糖”。原來有些隨口的承諾,被人記了這么久,連給孩子的糖,都要順便想著另一個人的口味。
他蹲下身,把掌心的凍雪糖遞給念念:“這是賀叔叔留下的糖,你嘗嘗,是不是和他說的一樣甜?”
念念接過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把糖塊放進嘴里,眼睛突然亮了:“甜!還有點涼,像雪落在舌頭上!”她忽然拽住時昀的衣角,聲音軟下來,“時叔叔,賀叔叔是不是不會回來了?媽媽說,去雪山的人,要是沒按時回來,就會變成雪蓮花?!?/p>
時昀的眼眶猛地一熱。他摸了摸念念的頭,看見她發(fā)繩上系著朵布做的雪蓮花,針腳歪歪扭扭,和賀郁亭織的毛衣如出一轍——是賀母縫的,老太太說“這是郁亭犧牲前畫的樣子,說雪蓮花像時昀穿白大褂的樣子,干凈又倔”。
賀母走后,時昀把凍雪糖的糖紙夾進巡邏日志里,和那頁寫著“給時昀帶一顆”的記錄貼在一起。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糖紙上的雪山圖案泛著淡淡的光,像賀郁亭站在雪地里,笑著說“小昀,凍雪糖要在雪地里吃才夠味”。
下午有臺大手術,時昀提前去病房查房。走到302床時,看見個穿軍裝的老人正對著窗外的雪發(fā)呆,左胸的位置別著枚褪色的軍功章,和賀郁亭的警徽樣式很像?!袄习嚅L,今天感覺怎么樣?”時昀翻看病歷,指尖劃過“邊境哨所”四個字,“傷口還疼嗎?”
老人搖頭,視線落在時昀白大褂內(nèi)側露出的警徽一角:“時醫(yī)生也戴這個?和賀隊的一樣?!?/p>
“是他的?!睍r昀的聲音輕了些,“他犧牲后,我一直戴著?!?/p>
“賀隊總提起你?!崩先说穆曇敉蝗话l(fā)顫,從枕頭下摸出個舊錢包,“這是他落在哨所的,里面有張你的照片,他總拿出來擦,說你是他的光?!?/p>
錢包是深棕色的,邊緣磨得發(fā)亮。時昀打開,里面果然夾著張他的照片——是護士站偷拍的,他趴在桌上睡覺,陽光落在發(fā)頂,白大褂的袖口沾著點碘伏。照片背面寫著賀郁亭的字跡:“20XX年6月15日,時昀又熬夜了,要提醒他按時吃飯。”
時昀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的字跡,忽然想起六年前那個清晨,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件警服,帶著淡淡的煙草味,賀郁亭早就不見了,只留下張便簽,寫著“醒了去吃點東西”。原來那時他就在,看著自己睡著的樣子,偷偷把照片藏進錢包,像藏著個易碎的夢。
手術從早上九點做到下午五點。時昀走出手術室時,口罩里全是汗,脫手套的瞬間,看見掌心印著深深的勒痕,像賀郁亭戴了多年的手銬,在手腕上留下的印記。護士遞來杯熱奶茶,杯套上印著“老地方火鍋店”的logo,是賀郁亭當年訂火鍋的那家。
“老板說給您留的,還是您愛吃的甜胚子味。”護士笑著說,“他兒子今天還問,賀隊什么時候回來,說要給你們留靠窗的位置?!?/p>
時昀捏著杯子,熱度透過紙傳過來,燙得指尖發(fā)麻。他想起賀郁亭在未寄的信里寫:“老地方火鍋店的老板說,給我們留了一輩子的位置?!痹瓉碛行┑却?,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連陌生人都在替他們記得,那些沒說完的話,沒赴完的約。
傍晚時分,雪停了。時昀開車去了蘆葦蕩,雪地里的蘆葦已經(jīng)枯黃,穗子在風里搖出沙沙的響。他走到河邊的石頭旁,看見石面上的“等你”兩個字被雪覆蓋了,只露出模糊的輪廓。時昀蹲下身,用手扒開積雪,刻痕里結著層薄冰,像賀郁亭沒說完的話,凍在了時光里。
“賀郁亭,念念吃了你的凍雪糖,說很甜?!彼麑χ諢o一人的蘆葦蕩說,聲音被風吹得很散,“老班長把你的錢包給我了,里面的照片,我還留著?!?/p>
“醫(yī)院的櫻花開了又謝了,你說過要來看的,我替你拍了照片,放在你巡邏日志的最后一頁?!?/p>
“初七生的小貓長大了,最像它的那只也叫‘雪山’,總愛叼著你的鋼筆玩,像你當年總愛轉著筆看我寫字。”
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疼得像小刀子。時昀從口袋里掏出顆新的凍雪糖,是賀母帶來的,他剝開糖紙放進嘴里,甜里帶著冰碴的涼,像六年前那個雪夜,賀郁亭從懷里掏出來的熱包子,裹著雪地里的寒氣。
他想起賀郁亭在信里寫:“愛是燒不盡的火,就算成了灰,也能暖著你。”原來有些甜,會像凍雪糖一樣,在記憶里凍著,無論過多少年,只要想起,還是會甜得讓人眼眶發(fā)燙。
回去的路上,夕陽把雪地染成金紅色,像賀郁亭信里寫的雪山日出。時昀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包,深棕色的皮革貼著掌心,像賀郁亭的手掌,溫暖而堅定。他知道,這顆凍雪糖會一直陪著他,像賀郁亭的心意,在每個雪夜,提醒他曾經(jīng)被那樣用力地愛過,也那樣痛徹心扉地失去過。
只是每個深夜摸到那顆舊糖紙時,他總會想起雪地里的念念,想起那個在生命最后一刻,還在惦記著給孩子和愛人帶糖的人。
那時他會把糖紙貼在胸口,聽著自己的心跳和記憶里的甜味共鳴,輕聲說:“賀郁亭,凍雪糖很甜,像你當年偷偷放在我抽屜里的那樣?!?/p>
回應他的,只有急診室永不熄滅的喧囂,和糖紙里傳來的,沉默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