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昀在樟木箱的最底層,摸到個毛茸茸的物件。
是團深灰色毛線,毛線球已經(jīng)松散,邊緣纏著幾根斷針,針尾還別著張小小的便簽,是賀郁亭的字跡:“3號針太細,換5號,織出來的圍巾才夠厚。”墨跡被歲月浸得發(fā)淡,卻仍能看出筆尖反復描摹的力道,像他當年在雪地里練習打結時,攥著紅繩不肯松開的手。
窗外的風正吼得兇,卷起地上的落葉打在玻璃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時昀把毛線團放在膝頭,指尖撫過柔軟的毛線,能摸到編織時留下的紋路,是賀郁亭特有的手法——針腳偏緊,每織五針就會無意識地繞個小圈,像他巡邏日志里畫的“雪山等高線”。這是他第八次整理這些舊物,每次都能在箱底發(fā)現(xiàn)新的牽掛,仿佛那個人把沒織完的溫柔拆成線,一圈圈繞進時光里,等著他用余生慢慢續(xù)上。
“時主任,緝毒隊的林警官來了,說帶了樣賀隊的東西?!弊o士敲門進來,手里捧著個鐵皮盒,“他說這是在賀隊當年的儲物柜里找到的,里面全是織到一半的毛線活。”
鐵皮盒上印著“邊境哨所”的字樣,鎖早就銹住了。時昀用賀郁亭那枚掉漆的鋼筆撬了半天,才聽見“咔噠”一聲輕響。里面鋪著層藍布,放著三件沒完成的織物:半條深灰色圍巾,針腳停在第七十二行;只織了一只的毛線手套,指尖還留著未剪斷的線頭;還有個小小的毛線貓窩,上面繡著半只歪歪扭扭的白貓,正是初七的樣子。
“賀隊總在熄燈后躲在被窩里織?!绷志俚穆曇粲行┌l(fā)澀,“我們都笑他‘大男人織毛線’,他只說‘要給重要的人織,得偷偷練’?!?/p>
時昀的指尖捏著那半條圍巾,毛線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過來,像賀郁亭當年落在他肩上的手。他想起賀母說的“郁亭第一次織圍巾,拆了又織,整整浪費了三團毛線”,想起老班長說的“他總拿著毛線問我‘這樣織會不會扎’,像個怕做錯事的小孩”。原來有些笨拙的練習,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自己,是想把雪地里的寒氣擋住,把所有的暖都裹進毛線里。
圍巾的邊緣別著張泛黃的紙,是張手繪的編織圖,上面用紅筆標著重點:“領口要織元寶針,不硌下巴;長度要到膝蓋,能裹住半張臉;最后留十厘米毛線,縫個小鈴鐺?!眻D的右下角畫著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著“時昀怕冷,一定要厚”。
時昀的眼眶突然熱了。他想起自己隨口跟賀郁亭提過“冬天總凍得下巴發(fā)紅”,那時他們在蘆葦蕩散步,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對方聽了沒說話,只悄悄把自己的圍巾往他脖子上多繞了兩圈。原來一句無心的抱怨,被人記了這么多年,連織圍巾的細節(jié)都反復琢磨,生怕哪里讓他受了涼。
林警官走后,時昀把毛線貓窩放在窗臺上,初七立刻跳進去蜷成一團,尾巴尖掃過繡著的白貓圖案,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他拿起那只孤單的毛線手套,對著自己的手比了比,大小剛剛好——賀郁亭總在巡邏時握著他的手,說“你的手比我的小一圈”,原來連手套的尺寸,都偷偷量過無數(shù)次。
下午去醫(yī)院食堂吃飯,時昀特意點了碗羊肉湯,多加了蘿卜。熱氣騰起時,他忽然想起賀郁亭筆記本里的話:“11月20日,食堂的羊肉湯太咸,時昀肯定不愛喝,下次自己給他燉,少放鹽?!焙竺娈嬃藗€小小的湯碗,旁邊標著“蘿卜要切滾刀塊,燉爛才好吃”。
食堂的師傅認得他,笑著往他碗里多加了勺肉:“時醫(yī)生還記著賀警官???當年他總來問‘羊肉湯怎么燉才不膻’,說要給你做,結果還沒來得及就……”師傅的話沒說完,卻讓時昀的喉嚨驟然發(fā)緊。
原來有些承諾,早就藏在日常的瑣碎里,像毛線團里的線,一圈圈繞著,卻沒機會織成完整的模樣。
傍晚查房時,307床的老太太正對著窗外發(fā)呆,手里攥著條舊圍巾,深灰色,針腳和賀郁亭織的一模一樣?!斑@是我兒子織的,他也是緝毒警,犧牲五年了?!崩咸穆曇艉茌p,“每次看見這條圍巾,就像看見他還在我身邊,說‘媽,天冷了,圍上暖和’?!?/p>
時昀的腳步頓在床邊。老太太把圍巾遞給他看,邊緣繡著個小小的“媽”字,針腳和賀郁亭織的貓窩如出一轍?!百R警官是不是也愛織毛線?”老太太忽然問,“我聽護工說,你總帶著沒織完的毛線活,和我兒子當年一樣,都把心思藏在針腳里?!?/p>
時昀點頭,指尖撫過那條圍巾,忽然覺得賀郁亭就在這針腳里——穿著警服,坐在哨所的床邊,就著微弱的燈光,一針針織著圍巾,嘴里念叨著“時昀的下巴容易凍紅,得織得再厚點”。
夜查房結束時,時昀回到值班室,把那半條圍巾放在桌上,拿起賀郁亭留下的5號針,試著往下織。指尖剛握住針,就想起賀郁亭便簽上的話:“每織五針繞個小圈?!彼麑W著那個手法,一針針往下織,毛線在指間繞出熟悉的紋路,像在和六年前的賀郁亭隔空對話。
織到第七十三針時,時昀的手突然抖了。他想起林警官說的“賀隊織到第七十二針時,接到了緊急任務”,想起老班長說的“他走前把圍巾塞進儲物柜,說‘等我回來接著織’”。原來這半條圍巾的斷點,就是他們故事的斷點,剩下的針腳,只能由他一個人,在沒有賀郁亭的歲月里,孤獨地織下去。
急診室的紅燈亮了整夜,時昀做了兩臺手術,天亮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值班室。毛線團還在膝頭,那半條圍巾躺在桌上,針腳停在第七十三行。他把毛線團放回樟木箱,和那枚25歲的警徽并排,忽然覺得這些沒織完的毛線活,就是賀郁亭沒說出口的話——一針針都是牽掛,一線線都是溫柔,卻永遠停在了未完成的模樣。
窗外的風還在吼,像誰在低聲哭泣。時昀摸了摸那半條圍巾,毛線的溫度還在,像賀郁亭留在這世間的余溫。他知道,這團舊線團會一直陪著他,像賀郁亭的眼睛,看著他在急診室的燈光里,替他織完那些沒織完的溫柔,替他守護那些沒來得及守護的人。
只是每個深夜握著毛線針時,他總會想起賀郁亭便簽上的話,想起那個在雪地里練習織圍巾,怕扎到他而反復拆織的人。
那時他會把毛線針貼在胸口,聽著自己的心跳和記憶里的針腳聲共鳴,輕聲說:“賀郁亭,我學著織圍巾了,和你教的一樣,每織五針繞個小圈,就是不知道,等織完了,你還能不能看見。”
回應他的,只有急診室永不熄滅的喧囂,和毛線團里傳來的,沉默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