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的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推開房門時,靜心苑的矮墻已被白雪覆蓋,連院角的枯枝都綴滿了蓬松的雪團。青禾踩著積雪去打水,回來時凍得鼻尖通紅,手里卻捧著兩個溫?zé)岬酿z頭:“公主,是廚房王嬸塞給我的,快趁熱吃?!?/p>
蘇瑤接過饅頭,指尖觸到溫?zé)岬拿嫦?,眼眶微微發(fā)酸。在這冰冷的楚宮,一點點善意都顯得格外珍貴。她咬了口饅頭,忽然想起林羽昨晚留下的話,心頭頓時沉甸甸的:“青禾,軍營離這里遠(yuǎn)嗎?”
“聽灑掃的太監(jiān)說,西大營在皇城根外,走路得半個時辰呢!”青禾急得直跺腳,“公主身子弱,這么冷的天怎么禁得住折騰?那林將軍分明是故意刁難!”
蘇瑤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半個饅頭包好放進袖袋。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抱怨,質(zhì)子的身份早已注定了任人擺布的命運。她換了件稍厚些的棉衣,把父皇留下的玉佩貼身藏好,又將母后的半面銅鏡小心翼翼地收進錦囊系在腰間,這才跟著青禾出門。
雪后的清晨寒風(fēng)刺骨,路面結(jié)著薄冰,走起來格外艱難。蘇瑤裹緊了衣領(lǐng),冷風(fēng)還是順著縫隙往里鉆,凍得她牙齒打顫。青禾在一旁扶著她,嘴里不停念叨:“這路也太滑了,公主慢點走……”
路過御花園時,恰逢幾位楚國的公子宮女經(jīng)過。為首的少女穿著華麗的狐裘,看見蘇瑤立刻停住腳步,正是楚明玥公主。她身后的宮女尖聲喊道:“大膽質(zhì)子,見了公主還不下跪?”
蘇瑤攥緊了袖口,剛要屈膝,就被楚明玥攔住了?!安槐亓耍背鳙h上下打量著她,眼神里滿是輕蔑,“我當(dāng)是什么金枝玉葉,原來就是個穿得像叫花子的亡國奴。聽說父皇把你交給林將軍看管了?也是,像你這樣的人,也只有林將軍才肯接手。”
她身邊的宮女跟著哄笑起來,話語像冰碴子往蘇瑤心上扎。蘇瑤抿著唇不說話,只低著頭往前走,不想與她們爭辯??沙鳙h卻不依不饒,上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站??!林將軍是我大楚的戰(zhàn)神,你這種敵國余孽,配讓他監(jiān)管嗎?識相點就離他遠(yuǎn)點!”
“公主說笑了,我與林將軍只是監(jiān)管與被監(jiān)管的關(guān)系。”蘇瑤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你還敢頂嘴?”楚明玥被激怒了,揚手就要打過來。青禾見狀趕緊擋在蘇瑤身前,卻被宮女推搡著撞到墻上。蘇瑤心頭一緊,正想護住青禾,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清冷的聲音:“公主這是在做什么?”
眾人回頭,只見林羽穿著一身玄色勁裝,披著墨色斗篷,正站在不遠(yuǎn)處的石橋上。她身姿挺拔,風(fēng)雪落在肩頭竟絲毫未覺,目光落在楚明玥身上,帶著幾分疏離的冷意。
“林將軍!”楚明玥的怒氣瞬間消了大半,臉上露出嬌俏的笑容,“我只是看這質(zhì)子不懂規(guī)矩,想教教她罷了。”
林羽的目光掃過蘇瑤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又落在被撞倒在地的青禾身上,眉頭微蹙:“陛下命我監(jiān)管質(zhì)子,自有軍紀(jì)約束,不勞公主費心?!彼穆曇羝降瓱o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楚明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顯然沒想到林羽會當(dāng)眾不給她面子。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瞪了蘇瑤一眼,轉(zhuǎn)身帶著宮女悻悻地走了。
“多謝將軍解圍?!碧K瑤扶起青禾,低聲道謝,心里卻有些復(fù)雜。這個攻破她故國的將軍,此刻竟成了她的庇護者。
林羽沒接話,只是淡淡道:“走吧,去軍營。”說罷轉(zhuǎn)身率先前行,玄色的斗篷在白雪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蘇瑤趕緊跟上,青禾揉著胳膊在后面小跑。西大營果然如青禾所說,離靜心苑極遠(yuǎn)。一路走下來,蘇瑤的腳凍得發(fā)麻,額頭卻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到了營門口,守營的士兵見了林羽紛紛行禮,目光落在蘇瑤身上時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將軍,帶個女眷來軍營不合規(guī)矩吧?”一個絡(luò)腮胡士兵忍不住問道。
“這是陛下的旨意,越國質(zhì)子蘇瑤,日后每日辰時來賬前聽訓(xùn)?!绷钟鹇曇舨淮?,卻清晰地傳遍營門。士兵們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看蘇瑤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和不屑。
蘇瑤低著頭,感覺無數(shù)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她知道,在這些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眼里,她這個敵國公主就是恥辱的象征。
林羽的營帳設(shè)在營地中央,不算寬敞卻收拾得十分整潔。案幾上堆著幾本兵書,墻角立著一把長劍,劍鞘上的寒鐵在晨光下泛著冷光。林羽取下斗篷掛在衣架上,轉(zhuǎn)身對蘇瑤道:“從今日起,你需每日抄寫《楚律》十遍,日落前交由我查驗?!?/p>
“抄寫《楚律》?”蘇瑤愣住了,她以為所謂的“聽訓(xùn)”是要讓她做些粗活雜役,沒想到竟是抄書。
“你既是質(zhì)子,當(dāng)知楚法森嚴(yán)?!绷钟饛陌笌咨铣槌鲆痪碇窈嗊f給她,“若有懈怠,按軍法處置?!?/p>
蘇瑤接過竹簡,指尖觸到冰涼的竹片,心里暗暗松了口氣。抄寫律法雖然枯燥,總比做苦役強。她剛想找地方坐下,就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將軍掀簾而入,看見蘇瑤時愣了一下。
“將軍,這是……”來者正是林羽的副將秦風(fēng)。
“越國質(zhì)子,按陛下旨意監(jiān)管?!绷钟鹧院喴赓W,“秦風(fēng),你帶她去偏帳,找些筆墨紙硯來?!?/p>
“是!”秦風(fēng)雖然疑惑,卻立刻領(lǐng)命,轉(zhuǎn)身對蘇瑤做了個“請”的手勢,“質(zhì)子姑娘,這邊請。”
偏帳比主帳更小,里面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和一把椅子,墻角堆著些雜物。秦風(fēng)很快取來筆墨,放下時忍不住多看了蘇瑤兩眼,低聲道:“姑娘在此安心抄寫,營里的士兵脾氣直,若有沖撞之處,還望見諒?!闭f完便轉(zhuǎn)身出去了,倒讓蘇瑤有些意外。
她鋪開竹簡,蘸了墨汁開始抄寫?!冻伞窏l文嚴(yán)謹(jǐn),字句生澀,抄起來并不容易。營外傳來士兵操練的吶喊聲,甲胄碰撞聲,還有戰(zhàn)馬的嘶鳴聲,這些聲音都在提醒她,這里是敵國的軍營,是讓她國破家亡的地方。
抄到一半時,青禾端著午飯進來,見她凍得指尖發(fā)紅,心疼地說:“公主,歇會兒吧,這墨都快凍住了?!碧K瑤搖搖頭,剛想說話,就聽見帳外傳來爭吵聲。
“憑什么讓個敵國妖女在營里待著?將軍也太糊涂了!”
“就是!咱們多少兄弟死在越國人手里,她倒好,還能舒舒服服地抄書!”
“我看她就是來魅惑將軍的,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青禾嚇得臉色發(fā)白,緊緊抓著蘇瑤的胳膊。蘇瑤的心也提了起來,握著毛筆的手微微發(fā)抖。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兩個滿臉怒氣的士兵闖了進來,腰間的佩刀閃著寒光。
“你就是越國來的小賤人?”領(lǐng)頭的士兵瞪著蘇瑤,眼神兇狠,“敢在我們西大營撒野,看我們不……”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道冷喝打斷:“住手!”
林羽不知何時站在了帳門口,臉色陰沉得可怕。她身上還帶著寒氣,目光掃過那兩個士兵,聲音冷得像冰:“誰讓你們擅闖偏帳的?軍規(guī)何在?”
兩個士兵頓時矮了半截,囁嚅道:“將軍,我們就是看不慣這敵國妖女……”
“她是陛下親封的質(zhì)子,是我監(jiān)管的人?!绷钟鹣蚯耙徊?,身上的氣勢讓那兩個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再有下次,軍法處置,絕不姑息!”
兩個士兵嚇得趕緊行禮告退,臨走時還惡狠狠地瞪了蘇瑤一眼。帳內(nèi)恢復(fù)安靜,蘇瑤卻嚇得心有余悸,手里的毛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墨汁濺臟了竹簡。
林羽的目光落在臟污的竹簡上,又看向蘇瑤發(fā)白的小臉,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彎腰撿起毛筆,放在桌上,沉聲道:“繼續(xù)抄?!?/p>
蘇瑤點點頭,剛要重新蘸墨,卻看見林羽轉(zhuǎn)身時,斗篷的衣角被風(fēng)吹起,露出里面勁裝下纖細(xì)的腰肢。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越國宮中關(guān)于林羽的傳聞——有人說,這位少年將軍其實是女子,只是常年男裝示人。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強行壓了下去。怎么可能?眼前的人明明英氣逼人,聲音清亮,一舉一動都帶著男子的沉穩(wěn)剛毅,怎么會是女子?一定是她看錯了。
可不知為何,林羽剛才護在她身前的背影,竟讓她想起了母后曾說過的話:真正的強大,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心懷柔軟卻依舊堅定。
她低下頭繼續(xù)抄寫,目光落在“律法嚴(yán)明,不分親疏”的字句上,心里卻亂如麻。這個神秘的林將軍,到底是敵是友?他為何要護著自己?而那句關(guān)于她女子身份的傳聞,又是否屬實?
窗外的風(fēng)雪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吹得帳簾獵獵作響。蘇瑤望著跳躍的燭火,忽然覺得這楚宮的冬天,比她想象的還要復(fù)雜難測。而她與林羽的糾纏,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