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之罪,當誅九族——”楚昭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御書房里回蕩,每個字都像淬了冰,刺得人耳膜生疼。蘇瑤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她下意識地看向林羽,只見她依舊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仿佛剛才那句足以壓垮一切的話,并未在她心上留下絲毫痕跡。
林羽緩緩叩首,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臣知罪。男扮女裝欺瞞陛下十余年,罪該萬死,不敢奢求寬恕。但臣自幼替兄從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未負過楚國,懇請陛下念在臣多年戰(zhàn)功,饒過林氏族人,臣愿一力承擔所有罪責?!?/p>
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沒有辯解,沒有求饒,只有對族人的最后牽掛。蘇瑤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才明白這份平靜下藏著怎樣的絕望。十余年沙場征戰(zhàn),從少年到將軍,她用血汗換來的功名與信任,竟要以這樣屈辱的方式畫上句號。
楚昭帝盯著林羽,眼神復雜難辨。他想起這個“少年將軍”第一次在朝堂上嶄露頭角的模樣,那時她剛立下破城之功,身披染血的鎧甲,眼神銳利如鷹,卻在面對自己時帶著青澀的敬畏。這些年她為楚國南征北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甚至數(shù)次重傷護駕,他早已將她視為左膀右臂,從未懷疑過她的身份。
“替兄從軍?”楚昭帝的聲音緩和了些許,“你兄長……林戰(zhàn)當年不是死于意外嗎?”
林羽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是。兄長當年奉命鎮(zhèn)守邊關(guān),遭人暗算重傷不治。父親悲痛欲絕一病不起,林家只剩臣一個女兒。臣不忍家族蒙羞,更想為兄報仇,才隱瞞身份,以兄長之名從軍。這些年,臣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身份暴露,卻又不敢停下腳步……”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那些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日夜,那些隱藏在鎧甲下的女兒心事,那些對家族的愧疚與責任,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蘇瑤聽得淚流滿面,她終于明白林羽為何總是沉默寡言,為何眼神里總藏著化不開的沉重——她背負的實在太多了。
越老丈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林將軍雖有欺君之罪,卻也是事出有因。這些年她為大楚鞠躬盡瘁,勞苦功高,若真論罪,恐寒了將士之心啊?!?/p>
楚昭帝沒有說話,目光落在案上那封偽造的密信上,又看向林羽手臂上未愈的傷口——那是昨夜為保護蘇瑤留下的。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殿內(nèi)的燭火都燃盡了半支,才緩緩開口:“你男扮女裝從軍十余年,軍中竟無一人察覺?”
“臣常年征戰(zhàn),與士兵同吃同住,平日里謹小慎微,從未與人有過肌膚之親。”林羽低聲道,“除了臣的副將秦風,無人知曉臣的身份。秦風是臣的同鄉(xiāng),感念林家恩情,才一直替臣隱瞞?!?/p>
“秦風……”楚昭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他對你一向忠心耿耿?!彼D了頓,目光轉(zhuǎn)向蘇瑤,“你呢?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蘇瑤的心猛地一跳,連忙叩首:“臣妾……臣妾也是方才聽魏太尉所言,才知曉此事。”她不敢說實話,生怕連累林羽。
林羽卻突然開口:“陛下,蘇姑娘早已察覺臣的異樣,只是她心善,從未對外人言說?!彼幌胱屘K瑤因她而說謊,更不想讓她背負欺君的嫌疑。
蘇瑤驚訝地看向林羽,只見她對自己搖了搖頭,眼神里帶著安撫。楚昭帝看著她們之間無聲的交流,眉頭微蹙:“這么說,你們果然早有私情?”
“陛下明鑒!”蘇瑤急忙辯解,“臣妾與將軍清清白白,只是感念將軍多次相救,心存感激罷了!”
林羽也跟著叩首:“陛下,臣與蘇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因父輩淵源才多有照拂,絕無逾矩之情。臣愿以性命擔保!”
楚昭帝看著她們,眼神漸漸柔和了些。他拿起那面被蘇瑤打碎的銅鏡,又看了看林羽衣襟里露出的另一半,忽然嘆了口氣:“楚婉……沒想到她的女兒,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朕面前?!?/p>
蘇瑤和林羽都是一愣,不明白楚昭帝為何突然提起蘇瑤的母后。
越老丈適時開口:“陛下,當年楚婉姑娘與林素姑娘情同姐妹,她們的子女能在此相遇,也是天意。林將軍護蘇姑娘,既是念及舊情,也是信守承諾,并非如魏淵所言那般不堪。”
楚昭帝沉默片刻,將銅鏡放回案上:“林羽,你欺君之罪確實難恕,但念在你戰(zhàn)功赫赫,又護國有功,朕可以饒你不死?!?/p>
林羽眼中閃過一絲希望,連忙叩首:“謝陛下恩典!”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背训墼掍h一轉(zhuǎn),“你男扮女裝之事若傳揚出去,必引發(fā)朝野動蕩。即日起,你需卸下兵權(quán),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宮。”
林羽的臉色白了白,卸下兵權(quán)對一個將軍而言,無異于廢去半條性命。但她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只能恭敬地領(lǐng)旨:“臣遵旨?!?/p>
楚昭帝又看向蘇瑤:“蘇瑤,你雖是越國質(zhì)子,但身世可憐,又無辜卷入這場風波。朕念在你母后與林家的淵源,準你搬出靜心苑,遷居至長樂宮居住,日后由越老丈照拂?!?/p>
蘇瑤沒想到自己能得到這樣的恩典,連忙叩首謝恩:“謝陛下隆恩!”
“至于魏淵,”楚昭帝的眼神又冷了下來,“他構(gòu)陷忠良,意圖奪權(quán),罪大惡極。秦風,你即刻帶人抄查魏府,將所有罪證呈上來,朕要親自審問!”
一直候在殿外的秦風連忙領(lǐng)命:“臣遵旨!”
事情似乎終于塵埃落定,魏淵被擒,林羽雖被剝奪兵權(quán)卻保住了性命,蘇瑤也得以離開冷清的靜心苑。御書房內(nèi)的低氣壓漸漸散去,連燭火都仿佛明亮了些。
蘇瑤扶著林羽起身,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里既慶幸又擔憂。卸下兵權(quán)對林羽來說是何等打擊,她真的能承受嗎?
楚昭帝看著她們相扶的動作,眼神復雜:“林羽,你雖閉門思過,但魏淵黨羽眾多,未必會善罷甘休。你要好生保重,若有難處,可讓秦風來報?!?/p>
林羽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陛下這是在暗中給她留了后路,連忙叩首:“謝陛下關(guān)懷!”
離開御書房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宮道上的宮燈次第亮起,映著地上未化的殘雪,泛著溫暖的光暈。蘇瑤扶著林羽慢慢走著,誰都沒有說話,卻有一種劫后余生的默契。
“你……還好嗎?”蘇瑤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擔憂。
林羽搖搖頭,又點點頭:“能保住性命和族人,已經(jīng)很好了?!彼D了頓,看向蘇瑤,“你遷居長樂宮也好,那里守衛(wèi)森嚴,比靜心苑安全。”
“那你呢?”蘇瑤看著她,“閉門思過,會不會有人趁機陷害你?”
“有秦風在,不會有事的。”林羽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明亮,“倒是你,要好好跟著越老丈學習楚宮規(guī)矩,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莽撞了?!?/p>
蘇瑤點點頭,眼眶又紅了。她知道這次能化險為夷,全靠越老丈及時拿出證據(jù),也靠陛下念及舊情??晌簻Y雖然被擒,他的黨羽還在暗處,她們未來的路,恐怕依舊布滿荊棘。
走到分岔路口,林羽停下腳步:“我從這邊走,你快回長樂宮吧?!?/p>
蘇瑤看著她孤單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氣問道:“林羽姐姐……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林羽回頭,月光灑在她臉上,映出她柔和的輪廓。她點點頭,聲音溫柔而堅定:“會的。等風波平息,我們一定能再見面?!?/p>
蘇瑤看著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玄色的衣擺在風中飄動,像一只即將歸巢的孤鳥。她攥緊了懷里的錦囊,里面的碎銅鏡仿佛帶著某種力量,支撐著她在這深宮中繼續(xù)前行。
回到長樂宮時,越老丈早已等候在那里。他看著蘇瑤,嘆了口氣:“公主,你可知今日之事只是開始?”
蘇瑤一愣:“老丈何出此言?”
“魏淵雖倒,但他背后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不會輕易放過與林將軍有關(guān)的人。”越老丈的眼神凝重,“而且……陛下雖饒了林將軍,卻未必完全信任她。這閉門思過,既是恩典,也是試探?!?/p>
蘇瑤的心沉了下去:“那我們該怎么辦?”
越老丈從袖中掏出一卷地圖,鋪在桌上:“這是越國的防御圖,當年你父皇臨終前托付老臣保管,說若有朝一日能尋得可靠之人,便將此圖交給他,助越國百姓脫離苦難?!彼聪蛱K瑤,“如今看來,林將軍便是那個人?!?/p>
蘇瑤驚訝地看著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越國的山川河流和防御要塞,這可是越國最后的秘密!
“老丈,這……”
“公主,”越老丈握住她的手,眼神懇切,“林將軍是忠良之人,又與你有淵源。若能得她相助,越國百姓或許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但此事兇險,你需謹慎行事,待時機成熟再將地圖交給她?!?/p>
蘇瑤看著地圖,又想起林羽孤單離去的背影,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知道,自己肩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夜深了,長樂宮的燭火在風中搖曳。蘇瑤坐在窗前,望著林羽離去的方向,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期待。她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么,也不知道那卷地圖會帶來怎樣的風波。但她知道,從身份揭開的那一刻起,她和林羽的命運就再也無法分割。
而在不遠處的林府,林羽站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明月,指尖輕輕撫摸著手臂上的傷口。她知道閉門思過絕非坦途,魏淵的黨羽、朝中的猜忌、未知的陰謀,都在暗處虎視眈眈。但她并不后悔,只要能護住蘇瑤,護住族人,一切都值得。
只是她沒想到,這場因身份而起的風波,僅僅是個開始。一張更大的網(wǎng),正在悄然收緊,而她們,都已身處網(wǎng)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