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學(xué)校的前一晚，我翻來覆去把櫻花筆記本摸了三遍。最后一頁空白處，我反復(fù)寫了又劃掉“秦禾”兩個字，鉛筆印疊著鉛筆印，像我心里理不清的糾結(jié)。蕭宴幫我收拾書包時，看到筆記本邊角卷了毛邊，默默找了塊透明膠帶仔細(xì)粘好，沒問一句緣由——他總這樣，把所有關(guān)心都藏在不打擾的距離里。

周三清晨的風(fēng)還帶著涼意，輪椅碾過學(xué)校門口的石板路時，我下意識攥緊了外套口袋里的橘子糖。那是蕭宴昨天特意去便利店買的，說“教室里可能會悶，含顆糖舒服些”，可他不知道，我攥著的哪里是糖，是怕見到秦禾時，連呼吸都發(fā)顫的底氣。

早讀課的鈴聲剛停，蕭宴把我推到第一排座位旁，幫我把保溫杯放在桌角，又彎腰調(diào)整輪椅腳踏板的高度：“我在隔壁班，有事就敲桌子，我能聽見?！彼f話時，目光掃過我桌肚里的筆記本，頓了兩秒，還是只輕聲補了句“胃不舒服別硬撐”，便轉(zhuǎn)身走了。

周圍同學(xué)的目光像細(xì)碎的針，扎得我只想把臉埋進課本。語文老師在講臺上念“落霞與孤鶩齊飛”，我卻盯著窗外的銀杏樹發(fā)呆。去年這個時候，秦禾總在早讀課偷偷傳紙條給我，紙條上畫著歪歪扭扭的銀杏葉，寫著“下課后去操場撿葉子好不好”。那時候我總嫌他煩，現(xiàn)在才知道，那些被我揉掉的紙條，全是再也找不回的時光。

忽然，胃里傳來一陣尖銳的疼，像有把刀在慢慢攪。我趕緊低下頭，用課本擋住臉，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喉嚨里涌上熟悉的腥甜，我慌忙用手捂住嘴，指縫間卻已經(jīng)滲出溫?zé)岬囊后w。同桌小敏察覺到不對勁，剛要開口喊老師，我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秦禾。

他幾乎是沖過來的，校服外套上還沾著操場的草屑。看到我手背上的血時，他的臉?biāo)查g白了，聲音都在抖：“你怎么樣？別嚇我！”我想搖頭說沒事，可剛一張嘴，又一口血吐在了課本上，染紅了“落霞與孤鶩齊飛”那行字。

周圍同學(xué)的驚呼像潮水般涌來，秦禾卻顧不上這些。他一把抱起我，動作快得讓我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胃里更疼了。我下意識抓住他的衣領(lǐng)，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橘子糖味，眼淚突然就下來了?！皠e抱我……蕭宴會來的……”我氣若游絲地說，可他根本不聽，腳步?jīng)]停地往醫(yī)務(wù)室跑。

“閉嘴，先顧著你自己！”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跑過操場時，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很亂，我能看到他耳尖的紅。懷里的溫度很暖，像去年冬天他把我的手塞進他口袋里的溫度，可我卻怕得要命——我怕他知道我得的是胃癌，怕他知道我撐不過春天，更怕他知道我之前的冷漠全是裝的。

醫(yī)務(wù)室的校醫(yī)趕緊拿來紗布和溫水，秦禾幫我擦手時，指尖都在抖。校醫(yī)讓他去叫老師，他卻站在原地沒動，眼睛死死盯著我：“她到底怎么了？之前在醫(yī)院也是，現(xiàn)在又吐血……”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著窗外飄落的銀杏葉。

“就是低血糖，最近沒好好吃飯?！蔽矣仓^皮撒謊，胃里的疼還在繼續(xù)，可心里的疼更厲害。秦禾沒說話，只是拿起我的保溫杯，倒了杯溫水遞到我嘴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我。“你別騙我?！彼蝗徽f，聲音很輕，“蕭宴跟我說你是常規(guī)檢查，可我昨天在醫(yī)院門口，聽到醫(yī)生跟他說‘胃癌晚期，盡量減少刺激’?！?/p>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原來我自以為高明的謊言，在他眼里全是破綻。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滴在他的手背上，他趕緊用袖子幫我擦，卻擦得更亂：“你別哭，我不問了，我什么都不問了?！?/p>

秦禾幫我蓋好被子，又把我的櫻花筆記本從書包里拿出來，輕輕放在床頭。他的指尖劃過封面上的櫻花，頓了很久，才小聲說：“我在你桌肚里放了銀杏葉，跟去年你喜歡的那片一樣。你好好休息，我……我先回去了?！?/p>

他走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像怕吵醒我。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拿起筆記本，翻開第一頁，里面夾著一片金黃的銀杏葉，葉子背面寫著一行小字：“等你好起來，我們還去天臺看天，好不好？”

我把臉埋進被子里，哭到渾身發(fā)抖。胃里的疼還在繼續(xù)，可心里的疼卻更厲害。我知道，秦禾還在等我，可我卻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到明年春天，能不能告訴他，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他，從來沒有。

蕭宴趕來時，我還在哭。他看到床頭的銀杏葉，沒問是誰放的，只是遞給我一張紙巾：“醫(yī)生說下午要去醫(yī)院，我已經(jīng)跟老師請假了?！彼麕臀沂帐皶鼤r，從桌肚里拿出一沓銀杏葉，每一片都壓得平平整整，像秦禾的心意，從來沒有變過。

輪椅碾過操場時，風(fēng)又吹落了很多銀杏葉。我攥著口袋里的橘子糖，想著秦禾剛才的背影，想著他寫在銀杏葉上的字，眼淚又一次掉了下來。原來最疼的不是胃癌帶來的疼，而是明明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為我擔(dān)心，卻什么都不能說。

回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又在辦公室等我們。他翻著我的病歷本，眉頭越皺越緊：“情況不太好，癌細(xì)胞擴散了，可能要準(zhǔn)備后事了?！笔捬绲氖置偷匾活?，保溫杯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我卻很平靜，只是想起秦禾寫在銀杏葉上的字，想起他還在等我，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秦禾發(fā)來的短信：“我在醫(yī)院樓下，放了很多銀杏葉，你明天醒來就能看到了?！蔽叶⒅绦趴戳撕芫?，眼淚滴在屏幕上，模糊了字跡。我知道，他還在等我，可我卻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到明天，能不能告訴他，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他，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