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吐物散發(fā)出的酸腐氣味,與那股仿佛鐫刻進靈魂深處的陳舊苦澀感交織在一起,宛如無形卻黏膩的潮水,將他的鼻腔、口腔盡數(shù)侵占,甚至似乎正一點點滲透進每一寸肌膚,鉆入每一個毛孔。林珩無力地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軀如同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的皮囊,連指尖都無法抬起,只剩下一片深沉的麻木在體內蔓延。
靈魂仿佛已經隨著剛才那場撕心裂肺的嘔吐,一同被嘔了出去,碾碎在了這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只剩下無盡的、冰冷的虛空,和那種刻入靈魂深處的、令人作嘔的污穢感。
哥哥……給他吃了那個藥。
那個沾著父母鮮血和生命的……十年前……的藥。
這個認知猶如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于他的意識深處汩汩地滲著鮮血。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冰冷和地板的堅硬終于將他從麻木中刺醒。他極其緩慢地、掙扎著動了一下,全身的骨頭像生了銹的齒輪,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他必須離開這里。
離開這攤污穢,離開這彌漫著罪惡和死亡氣息的地方。
他用盡全身力氣,手腳并用地爬離那片狼藉,粗糙的地板摩擦著他身上的傷處,帶來細密而持續(xù)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了。
比起心里的那座墳,這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緊握著樓梯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只能一點點將自己往上拖拽,朝著那個所謂的“房間”挪動。每踏上一級臺階,都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仿佛空氣也變得粘稠而難以觸及。
他沒有開燈,徑直挪進浴室。
黑暗中,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地沖下來,砸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激得他渾身一顫。
他需要洗干凈。
把嘴里那惡心的味道洗掉!把身上沾染的污穢洗掉!把那個藍色的、如同詛咒般的藥瓶影子從腦海里洗掉!
他瘋了似的用手搓著臉,搓著嘴唇,甚至將手指伸進喉嚨里,想要摳出那已經融入胃液的、罪惡的苦澀。冰冷的自來水混著眼淚和干嘔的黏液,糊了滿臉。
不夠!
還是不夠!
那味道像是已經滲進了他的味蕾,融入了他的血液,無論怎么沖刷,都頑固地存在著,提醒著他那永世無法擺脫的原罪。
他顫抖著脫下骯臟的衣物,打開花灑。更猛烈的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凍得他皮膚發(fā)紫,牙齒咯咯作響。他拿起肥皂,用力地、近乎自虐地搓洗著身體,尤其是那只接過藥片、碰過瓶子的手,幾乎要搓掉一層皮。
皮膚被搓得通紅,甚至破皮,身后的傷處被水流和肥皂刺激,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但他停不下來。
仿佛只有這種近乎凌遲的清洗,才能暫時緩解那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骯臟感。
終于,他脫力地滑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蜷縮在冰冷的水流下,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在地、瑟瑟發(fā)抖的雛鳥。
浴室里水汽彌漫,卻帶不來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寒。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停了。
他渾身濕透,冷得不斷發(fā)抖,踉蹌著走出浴室,甚至沒有擦干,就直接將自己摔進了床上,用冰冷潮濕的被子緊緊裹住自己,仿佛這樣就能隔絕一切。
黑暗中,他睜大著眼睛,不敢閉上。
一閉上眼,就是那個藍色的藥瓶,就是父母模糊焦急的臉,就是哥哥那雙瘋狂而絕望的眼睛,就是車禍刺眼的燈光和巨響……
還有嘴里那揮之不去的苦味。
它無處不在。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吞咽,都清晰無比。
像一個惡毒的幽靈,盤踞在他的感官里,日夜不停地對他低語:你有罪。你洗不干凈。你永遠都洗不干凈。
第二天早晨,他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或者說,他根本一夜未眠。
“出來吃早飯?!备绺绫涞穆曇粼陂T外響起,聽不出任何異常,仿佛昨夜那場殘酷的刑罰從未發(fā)生。
林珩猛地一顫,心臟像是被冰手攥住。
他不想出去。不想面對哥哥。不想聞到任何食物的味道。
但他不敢違抗。
他慢吞吞地爬起來,換上一身干凈卻依舊掩不住憔悴的校服。每動一下,都感覺那苦澀味隨著血液在體內流動。
餐廳里,林燼已經坐在那里看報紙了。餐桌上放著簡單的早餐:白粥,饅頭。
和昨天一模一樣。
林珩的胃部立刻一陣痙攣。他死死咬住牙,才壓下那股翻涌的惡心感。
他僵硬地坐下,低著頭,不敢看哥哥,也不敢看那碗粥。
“吃。”林燼放下報紙,命令道。
林珩顫抖著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白粥,送入口中。
味同嚼蠟。
不,甚至比嚼蠟更可怕。
那寡淡的米粥味道,瞬間就被口腔里那股頑固的陳舊苦澀味覆蓋、扭曲,變成了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帶著鐵銹和死亡氣息的怪味!
“嘔……”他控制不住地干嘔了一下,勺子掉回碗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林燼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
“又怎么了?”
“沒……沒什么……”林珩嚇得臉色慘白,慌忙重新拿起勺子,幾乎是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將那碗帶著詭異味道的粥囫圇吞下去。
每一口,都是煎熬。
仿佛吞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混合著罪孽和詛咒的灰燼。
接下來的幾天,變成了無止境的循環(huán)。
那種詭異的苦澀味,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徹底侵蝕了他的味覺。
無論是吃飯、喝水、甚至是吞咽自己的唾液,那味道都如影隨形,無孔不入。
學校的午餐,他一口也咽不下去。看著餐盤里的食物,他就能聯(lián)想到那藍色的藥瓶,聯(lián)想到嘔吐物,聯(lián)想到死亡。
他迅速消瘦下去,臉色蒼白得透明,眼下的烏青濃得嚇人,走路都像是在飄。
同學們看他的眼神越發(fā)怪異,帶著恐懼和疏離。他甚至能聽到一些細碎的議論——“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看起來好嚇人”“離他遠點”……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封閉,像一座孤島,被那片名為“罪孽”的苦澀海水徹底包圍,隔絕。
而林燼,只是冷眼看著。
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影,目睹他對食物投以恐懼與厭惡的目光,看著他如同一縷游魂,在學校與家之間無聲徘徊。那雙曾經充滿生機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空洞與疲憊,仿佛整個世界都無法再激起他內心的一絲波瀾。他的每一步都沉重而遲緩,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束縛,連空氣都似乎因他的存在而變得壓抑。
沒有再多問一句,沒有一絲一毫的緩和。
偶爾,林珩會捕捉到哥哥看他的眼神。那眼神極其復雜,深處似乎翻涌著某種極其痛苦的、近乎瘋狂的快意,和一種……更深沉的,連陸珩都無法理解的絕望。
仿佛看著林珩被這無形的苦刑折磨,是某種扭曲的救贖。
這天夜里,林珩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夢里,他被無數(shù)個藍色的藥瓶追趕,掉進一個巨大的、充滿苦澀藥液的深淵,父母破碎的臉在液面上浮動,哥哥站在岸邊,冷冷地看著他下沉……
他猛地坐起,渾身冷汗,心臟狂跳,嘴里那苦澀味濃得他幾乎窒息。
他跌跌撞撞地沖進浴室,再次瘋狂地刷牙,漱口,直到牙齦出血,滿嘴都是血腥味混合著那股該死的苦澀!
沒用!還是沒用!
他絕望地看著鏡子里那個形銷骨立、眼窩深陷、如同癮君子般的自己。
毀了。
他的一切,都被毀了。
不僅僅是身體,不僅僅是生活,而是他感知這個世界的基本能力,都被那種罪惡的苦澀徹底污染了。
他再也嘗不到甜,感覺不到暖。
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絕望的苦味。
他緩緩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住不斷發(fā)抖的自己。
黑暗中,他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聲極輕微、極壓抑的,像是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很輕,很快消失,仿佛是他的錯覺。
是哥哥嗎?
他也在痛苦嗎?
為什么?
既然這么痛苦,為什么還要這樣折磨彼此?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只有嘴里那永恒的、罪惡的苦澀,一遍遍提醒著他存在的意義——
承受。
直到被這苦海徹底淹沒,腐蝕殆盡。
殘穢附骨,永世難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