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那詛咒般的苦澀味,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休地啃噬著林珩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他蜷縮在房間最陰暗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絲虛幻的支撐。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萬籟俱寂。
這苦刑,看不到盡頭。
哥哥的“補償”,父母的死亡,那個藍色的藥瓶,無數冰冷的皮帶和戒尺,課堂上公開的罰跪,同學們恐懼疏離的目光……還有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罪孽的、永無止境的苦澀……
如同墜入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他被無形的力量拖拽著,撕裂著,直至碾作塵埃般的細末,無處可逃,無法喘息。
他累了。
真的太累了。
掙扎不動了。
也……不想再掙扎了。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水草,緩慢地、卻又堅定地纏繞上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或許……消失,才是最終的“承受”,才是對所有人……包括對哥哥……最好的解脫。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便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平靜的力量,迅速撫平了他所有的恐懼、委屈和不甘。
他異常平靜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他蒼白如紙、卻異常平靜的臉。
他拿出紙筆。
筆尖在紙上沙沙移動,寫下最后的、卑微的告別。沒有怨恨,沒有質問,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以及……希望哥哥以后能好好的。
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放下筆,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長長地、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然后,他走到床頭柜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放著一些舊物,還有一小瓶他很久以前失眠時,偷偷藏起來的安眠藥。藥片已經不多了,白色的,小小的,像通往永恒寧靜的鑰匙。
他擰開瓶蓋,沒有猶豫,將剩下的藥片全部倒入手心,看也沒看,便混著桌上那杯隔夜的、冰冷的白水,一股腦地吞了下去。
藥片滑過喉嚨,帶起一絲熟悉的苦澀,卻被他口腔里那永恒的、更濃烈的苦澀徹底淹沒。
做完這一切,他并沒有立刻躺下。
目光落在書桌筆筒里那把美工刀上。
鋒利的刀片,閃著冷冽的光。
他拿起它,推出冰冷的刀鋒。
左手手腕內側,蒼白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微微跳動。
他凝視了片刻,眼神空洞而平靜。
然后,右手握著美工刀,用力地、毫不猶豫地劃了下去——
一陣劇烈的疼痛猛地襲來!”
一道鮮紅的血線瞬間浮現,緊接著,溫熱的血液爭先恐后地涌出,順著手臂蜿蜒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暈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絕望的血花。
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又接連劃了第二下,第三下……動作機械而決絕。
血流的更快了。
視線開始模糊,身體的力量隨著血液迅速流失。
他松開手,美工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踉蹌著,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地沿著墻壁滑倒在地板上,蜷縮起來。
意識如同退潮般一點點散去。
身體的冰冷,地板的堅硬,血腥味的彌漫……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嘴里那折磨他已久的苦澀味,似乎也漸漸淡去了。
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重的疲憊,拖拽著他,沉向永恒的、漆黑的寧靜。
真好……
終于……要結束了……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似乎聽到樓下傳來極其細微的腳步聲。
是哥哥嗎?
不過……都不重要了……
他的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了。
……
林燼端著一碗剛剛溫好的、清淡的白粥,站在林珩房門外。
這幾天,林珩幾乎沒吃什么東西,瘦得脫了形。雖然他面上依舊冰冷,但心底某種無法言說的焦躁和恐慌卻越來越濃。那孩子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像一口枯井,只剩下死寂。
他最終還是沒忍住,想來再逼他吃一點。
他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死一般的寂靜。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林燼的心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林珩?”他提高聲音,又敲了幾下。
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恐慌如同冰水,瞬間澆遍全身!
他再也顧不得什么,猛地擰動門把手,推開了門!
房間里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噩夢,瞬間撞入他的眼簾——
林珩蜷縮在墻角的地板上,臉色白得如同透明,身下是一大灘刺目驚心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一把染血的美工刀掉落在旁邊。他的手腕處,傷口猙獰,血液似乎已經流緩,但依舊觸目驚心!
而他的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解脫般的平靜弧度!
“哐當——!”
手里的粥碗瞬間脫手墜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溫熱的粥濺得到處都是。
林燼的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他像是被無形巨錘狠狠擊中,踉蹌著撲了過去,膝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骼發(fā)出的脆響,但他毫無知覺!
“小珩?!小珩??!”他顫抖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幾乎是嘶吼著,伸手去探林珩的鼻息。
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流,拂過他的指尖。
還活著!
還活著!!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恐懼和慶幸瞬間淹沒了他,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足以將他徹底焚毀的恐慌!
他猛地撕下自己的襯衫下擺,手抖得幾乎無法控制,胡亂卻又拼命地想將林珩手腕上那道猙獰的傷口緊緊捆扎住,試圖減緩血液的流失。布料迅速被鮮血浸透,溫熱黏膩的觸感讓他渾身都在發(fā)抖。
“別怕……哥哥在這兒……別怕……”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聲音哽咽嘶啞,一把將林珩冰冷輕飄飄的身體打橫抱起,瘋了一般沖出房間,跌跌撞撞地跑下樓!
小心!小心臺階!他的頭!他的傷!無數混亂的念頭在林燼炸裂的大腦里沖撞,但他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車庫門猛地打開,他幾乎是粗魯地將林珩塞進副駕駛,系安全帶的雙手抖得如同痙攣。引擎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車子如同離弦之箭,猛地竄出車庫,沖進沉沉的夜色里!
一路上,他闖了不知道多少個紅燈,喇叭按得震天響。他不停地側頭看向旁邊毫無聲息、臉色慘白如紙的弟弟,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撐住……小珩……求求你……撐住……”他一遍遍地嘶啞著哀求,眼眶紅得駭人,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所有的液體似乎都化作了冰冷的汗和灼燒的恐懼。
醫(yī)院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
“醫(yī)生!醫(yī)生!救救我弟弟??!”他抱著林珩沖進去,聲音嘶啞絕望,如同瀕死的困獸。
醫(yī)護人員迅速圍了上來,將林珩放在移動病床上,飛快地推向搶救室。
林燼想跟進去,卻被護士攔住。
“家屬請在外面等!”
搶救室的門在他面前重重關上,紅燈亮起,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將他隔絕在外。
世界,瞬間安靜得可怕。
只剩下頭頂那盞紅燈,無聲地閃爍著,宣告著死神的臨近。
林燼僵立在搶救室外,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手上、衣服上還沾染著林珩的血,那溫熱黏膩的觸感此刻變得無比灼燙,像烙鐵一樣烙在他的皮膚上,烙進他的靈魂里!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沾滿鮮血的雙手。
這雙手……
曾經溫柔地牽過那個軟糯的孩子學步。?曾經耐心地教那個聰明的孩子寫字。?也曾……冷酷地舉起皮帶和戒尺,一次次落下。?曾掐著他的下巴,逼他吞下那罪惡的藥片。?曾冷眼看著他罰跪,看著他嘔吐,看著他一天天枯萎……
他都做了些什么?!
“呃……”一聲極度痛苦的、如同野獸哀鳴般的哽咽終于沖破了喉嚨。
他猛地抬起手,用盡了全身力氣,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啪!”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力道之大,讓他半邊臉瞬間麻木,嘴角滲出血絲。
但他感覺不到疼。
只有心里那片巨大的、被他自己親手挖出來的、鮮血淋漓的空洞!
又一巴掌!反手抽在另一邊臉上!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他喃喃自語,眼神渙散,充斥著無盡的悔恨和自我厭惡。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插入頭發(fā)中,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畫面——
小時候的林珩,舉著滿分的試卷,眼睛亮晶晶地等著他表揚,他卻只是冷冷地掃過,斥責為什么不是滿分。?林珩發(fā)燒時,脆弱地抓著他的衣角,喃喃著“哥哥疼”,他卻一把甩開,罵他嬌氣。?父母葬禮后,林珩抱著那只舊小熊,哭得喘不上氣,他卻殘忍地將小熊扔進火盆,告訴他“你不配”。?學校里,他當眾罰他跪下,看著他絕望崩潰的眼神,心里那絲扭曲的快意……?還有昨夜,他逼他吞下藥片后,看著他嘔吐癱倒時,那冰冷殘酷的審判……
每一幀畫面,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此刻精準地回刺他自己的心臟,翻攪,切割!
他以為的恨,他以為的懲罰,他以為的“贖罪”……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他對自己無能、對自己無法承受父母猝然離世之痛、對自己內心那份被恐懼和絕望扭曲的愛的,一場極端而殘忍的投射!
他恨的不是林珩。?他折磨的,一直是那個無法保護父母、無法面對現實、脆弱不堪的自己!
而林珩……他唯一的弟弟,他曾經發(fā)誓要保護的人……卻成了他所有負面情緒和扭曲痛苦的承受者!被他用最殘忍的方式,一點點摧毀,直至……走向毀滅。
“啊——?。?!”
壓抑到了極致的痛苦和悔恨,終于沖破了所有壁壘,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絕望的低吼,回蕩在空曠冰冷的走廊里。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第一次從這個冷硬了十年的男人眼中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和嘴角的血腥味,灼燒著他的臉頰。
他哭得渾身顫抖,哭得不能自已,像個迷路后終于找回方向、卻發(fā)現自己已鑄成大錯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
醫(yī)生走了出來,表情凝重。
林燼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撲了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yī)生!他怎么樣?!”
“送來得還算及時,洗了胃,傷口也縫合了。失血過多,還沒脫離危險,需要密切觀察?!贬t(yī)生看著他滿臉淚痕和血跡的狼狽樣子,嘆了口氣,“怎么回事?怎么弄成這樣?病人有很嚴重的抑郁傾向和營養(yǎng)不良……”
林燼聽著,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更加洶涌地流出。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看著林燼崩潰悔恨的樣子,醫(yī)生似乎明白了什么,沒再多問,只是搖搖頭:“先去辦理手續(xù)吧。等人醒了,好好溝通,別再刺激他了?!?/p>
護士將昏迷不醒、臉色依舊蒼白的林珩推了出來,送往重癥監(jiān)護室。
林燼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隔著玻璃,看著那個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
他的弟弟。?他差點親手殺死的弟弟。
巨大的后怕和鋪天蓋地的悔恨再次將他淹沒。
他緩緩抬起手,隔著冰冷的玻璃,極輕極輕地描繪著林珩安靜的眉眼,仿佛觸碰一件失而復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稀世珍寶。
指尖顫抖得厲害。
“對不起……”他無聲地哽咽,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小珩……哥哥錯了……真的錯了……”
“從今往后……”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許下重于生命的誓言,一字一句,鑿進自己的骨血里:
“哥哥一定會對你好。”
“用一輩子……補償你?!?/p>
晨曦微露,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灑下一片微弱卻堅定的光。
照亮了他滿是淚痕的臉,也照亮了玻璃那面,漫長黑夜后,終于迎來的一絲……
熹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