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嫂子第一次被罵“臟”，是在十六歲的河邊。

那天她蹲在青石板上捶衣裳，忽然覺得腿間一熱，低頭便見靛藍(lán)布褲上洇開一片紅。周圍捶衣的婦人“嘩”地散開，像躲瘟疫似的。

“晦氣東西！”王婆子啐了一口，拎著木盆往上游挪了挪，“當(dāng)著這么多男人的面，也不知道遮掩！”

河對岸有幾個挑柴的漢子，果然朝這邊看過來，眼神里帶著探究和輕佻。柳嫂子的臉?biāo)查g燒起來，抓起石頭就往水里砸，水花濺了自己一身。

“看什么看！沒見過女人嗎？”她吼得嗓子發(fā)啞，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下來。

回家的路上，她把臟了的布褲脫下來，裹在石頭上扔進(jìn)了河。娘在灶臺前燒火，見她只穿著單褲回來，嘆了口氣：“下次再這樣，就別去河邊了，在家里用木盆洗?！?/p>

“憑什么？”柳嫂子紅著眼問，“這又不是我想的！”

“憑你是個姑娘家！”娘把燒火棍往地上一磕，火星濺到她腳邊，“這事說出去，哪家敢要你？”

后來柳嫂子嫁了個船夫，常年在外。她經(jīng)期那幾日，就得自己搖著小舢板去河對岸洗衣，怕在碼頭被人看見。有回正撞上大風(fēng)，小舢板翻了，她抱著塊木板漂了半天才被救上來，懷里還死死摟著沒洗完的衣裳。

“命都快沒了，還護(hù)著幾件破衣服？”丈夫又氣又急，把她裹在被子里罵。

柳嫂子咳著水笑：“總不能讓人家看見……笑話你娶了個不干凈的媳婦?！?/p>

丈夫沒再罵，只是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通紅的眼眶。

兒子長到十歲那年，柳嫂子在碼頭洗衣服時又來了月信。她正想往家挪，兒子跑過來，舉著個油紙包：“娘，張伯伯給的糖糕，你快吃?！?/p>

周圍的人又開始竊竊私語，王婆子的聲音最尖：“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跟你娘一樣不知羞?！?/p>

兒子把糖糕往柳嫂子手里一塞，叉著腰瞪王婆子：“我娘怎么了？我娘洗衣服掙錢養(yǎng)我，比你天天嚼舌根干凈！”他從懷里掏出塊干凈的帕子，踮著腳往柳嫂子褲腿上擦，“娘，我?guī)湍悴粮蓛?，咱不怕。?/p>

柳嫂子一把抱住兒子，眼淚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人前說她不臟。

后來兒子娶了媳婦，柳嫂子看著新媳婦躲在房里換布巾，想起自己當(dāng)年扔褲子的事，端著紅糖水下了炕。

“丫頭，”她把糖水放在桌上，指著窗外的石榴樹，“你看那花兒，開的時候紅得像火，落了也能結(jié)果子。女人家這事兒，就跟開花結(jié)果一樣，有啥好藏的？”

新媳婦捏著布巾的手緊了緊：“可我娘說，在男人面前提這個，是不要臉。”

“你娘那是老糊涂了。”柳嫂子坐在她身邊，“當(dāng)年你爹在船上，知道我不舒服，會把最軟的褥子留給我，會買紅糖給我熬水。男人要是真疼你，只會心疼你受的罪，不會嫌你臟?！?/p>

那天傍晚，兒子回來時，看見媳婦正幫柳嫂子捶背，娘倆有說有笑，桌上還擺著沒喝完的紅糖水。他撓撓頭，從懷里掏出包新布巾：“我聽張嬸說，這種軟和，比粗布舒服。”

新媳婦的臉一下子紅了，卻沒像往常那樣躲開，反而輕聲說了句：“謝謝?！?/p>

柳嫂子看著窗外的石榴花，忽然覺得，那些被河水沖走的委屈，終究是慢慢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