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末,中國北方一個被重工業(yè)煙囪與灰霾籠罩的城市邊緣??諝饫锍D旮≈还设F銹和煤渣混合的味兒,吸進肺里,帶著沉甸甸的顆粒感。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一片低矮平房區(qū),逼仄、雜亂,晾衣繩橫七豎八,掛著褪色且打補丁的衣物,像一片片掙扎的旗。
其中一扇糊著報紙擋風的窗戶里,傳出女人壓抑到極致的、撕開裂肺的痛嚎,隨即被一陣粗魯?shù)闹淞R掐斷。
“嚎什么嚎!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就你金貴!媽的,別是個賠錢貨!”
男人粗嘎的嗓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和戾氣。屋里光線昏暗,唯一的燈泡瓦數(shù)低得可憐,勉強照亮坑洼的水泥地和斑駁的土墻。一張舊桌,幾張歪腿板凳,還有一張占了大半個屋子、鋪著破舊草席的土炕。
女人躺在炕上,渾身被汗水浸透,頭發(fā)一綹綹黏在慘白的臉上。她死死咬著下唇,血絲滲出來,眼里是巨大的痛苦和更深沉的恐懼。產(chǎn)婆粗糙的手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壓著,表情麻木,只在間隙里撩起眼皮,瞥一眼炕邊蹲著抽旱煙的男人。
煙味混著血腥氣和汗臭,凝滯在狹小的空間里,令人作嘔。
男人蹲在門檻邊,背脊佝僂著,劣質煙草嗆人的煙霧籠著他晦暗不明的臉。他腳下已經(jīng)扔了好幾個煙頭,每一個都帶著一種狠勁兒被碾碎。他在等一個結果,一個能決定這個家——或者說,決定他——能否在左鄰右舍面前挺直腰桿的結果。前面已經(jīng)有兩個“賠錢貨”了,這張吃飯的嘴再多一張,而且是張女娃的嘴,他想想就覺得腦仁疼,一股邪火沒處發(fā)。
時間在女人斷續(xù)的呻吟和男人焦躁的吐納中粘稠地爬行。
終于——
一聲微弱得像小貓哼唧的啼哭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沉悶。
產(chǎn)婆利落地處理著,動作熟練到近乎冷酷。她迅速瞥了一眼嬰兒的下身,昏黃的光線下,那皺巴巴、青紫色的小身體似乎讓她確認了什么。她沉默了一瞬,那沉默比咒罵更讓人心寒,然后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丫頭片子?!?/p>
就這一句,像點燃了炸藥桶。
蹲著的男人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突,眼里瞬間爬滿血絲。他一把將旱煙桿子摔在地上,火星和煙灰四濺?!安伲 彼鹨宦?,像是賭桌上輸光了最后一個銅板的賭徒,絕望而暴怒。他幾步?jīng)_到炕邊,看也不看那個剛剛降臨、還在微弱蠕動的小生命,以及那個幾乎虛脫、眼神渙散的女人,揚手就把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掃到地上。
“啪嚓!”碎裂聲尖銳刺耳。
“又是丫頭!老子是做了什么孽!專門生這些討債的賠錢貨!”他咆哮著,唾沫星子噴了產(chǎn)婆一臉??簧系呐松眢w劇烈一抖,眼淚混著汗水無聲地淌下來,滲進破舊的枕席里。
產(chǎn)婆見慣了這場面,面無表情地把嬰兒用一塊看不出原色的舊布裹了裹,放在女人腳邊,像是處理一件不受歡迎的貨物。“行了,大小平安就是福氣。趕緊收拾收拾,月子里不能見風?!彼Z氣平淡,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冷漠,接過男人遞過來的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數(shù)也沒數(shù)就塞進兜里,匆匆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男人兀自喘著粗氣,在屋里暴躁地踱步,眼神陰鷙地掃過炕上那個小小的襁褓,像是在看一個致命的病毒,一個讓他蒙羞的恥辱標記。
襁褓里的嬰兒似乎感知到這鋪天蓋地的惡意,哭聲變得稍微大了一點,細弱又無助。
“哭!還有臉哭!再哭把你扔出去喂野狗!”男人惡聲惡氣地威脅,雖然那哭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女人艱難地側過身,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那個小小的、被嫌棄的生命攏到自己腋下。體溫傳遞過去一點微弱的溫暖。她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眼睛還沒睜開,只知道憑本能尋找溫暖和安全感。女人的眼神復雜極了,有母性的本能,有深重的無力,更有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冰冷的麻木。
她伸出手指,極其輕微地碰了碰嬰兒的臉頰,喉嚨里發(fā)出一點氣聲:“別哭了……乖……”
不知道是在哄孩子,還是在乞求命運。
孩子的哭聲漸漸歇了,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感知到乞求里的絕望,只剩下細微的、抽噎般的呼吸。
男人終于停止了踱步,一屁股癱坐在板凳上,雙手插進油膩的頭發(fā)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這個孩子的到來,沒有帶來絲毫喜悅,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絕望的負累,以及在外人面前更抬不起頭的羞恥。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在污漬斑斑的墻壁上,像一頭蟄伏的、擇人而噬的怪獸。
沒有人期待這個生命。
她的降臨,從一開始,就是原罪。
屋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慘淡的天光被巨大的煙囪和低矮的云層吞噬。整個棚戶區(qū)沉入一種壓抑的、帶著鐵銹味的黑暗里。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和誰家男人醉醺醺的叫罵聲。
這個世界冰冷而粗糙,迎接她的第一口空氣,就充滿了貧困、厭棄與暴力的塵埃。
她在這個世界上發(fā)出的第一個信號,是微弱的啼哭,旋即被更大的惡意和碎裂聲淹沒。
沒有人給她取名。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只是“那個小的”、“賠錢貨”、“丫頭片子”。
但此刻,她只是依偎著母親冰冷的體溫,憑著生存的本能,汲取著一點點可憐的暖意,在這個對她充滿惡意的世界上,艱難地呼出了第一口氣。
逆旅,始于毫末。命運的齒輪,在無盡的厭棄中,發(fā)出了第一聲冰冷刺耳的、無人聽見的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