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根那日雖狼狽退走，卻像在平靜的水塘里砸下了一塊巨石，余波久久不散。那份被招娣小心翼翼珍藏的、名為“安穩(wěn)”的琉璃盞，終究是裂開了蛛網(wǎng)般的細紋，時刻提醒著她，危險從未遠離。

阿婆依舊每日出攤，搓麻繩，熬粥，教招娣聽風辨雨，仿佛那場風波從未發(fā)生。但招娣敏銳地察覺到，阿婆那雙總是精準的手，偶爾會出現(xiàn)極其細微的停頓；她傾聽巷口動靜時，側(cè)耳的時間似乎比以往更長了些。阿婆的平靜下，多了一根繃緊的弦。

招娣自己也變了。她不再敢一個人跑遠去公廁，每次出門都像受驚的小鹿，耳朵豎得尖尖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心跳驟停。她甚至不敢再單獨去陳老頭家，認字的學習被迫中斷。那個裝著舊報紙和炭塊的小布包，被她藏在了干草鋪的最底下，好像那是什么見不得光的贓物。

棚戶區(qū)的空氣似乎也變了味。以往鄰居們看她的目光，頂多是好奇或漠然，如今卻摻雜了更多復雜的東西——有同情，有審視，有看戲的玩味，甚至還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她成了那個“麻煩”，那個可能給這條本就艱難的巷子帶來更多是非的“外來者”。

王嬸遠遠看見她，會立刻扭過頭，或者假裝沒看見，快步走開。其他婦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時，若招娣靠近，談話聲便會詭異地低下去，或者干脆散開。一種無形的隔閡，像一堵透明的墻，悄悄將她隔絕在外。

“阿婆，”夜里，招娣蜷在鋪上，聲音帶著哭腔，“他們……他們是不是都討厭我了？是不是因為我，林老根才來找麻煩的？”

阿婆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重得像墜了鉛塊。

“囡囡，人活著，就像河里的石頭，水流沖著你，磨著你，不是石頭的錯，是水就得流，是風就得刮?！彼卣f，“他們不是討厭你，是怕。怕麻煩，怕沾上甩不掉的腥氣。窮人家的日子經(jīng)不起折騰，一點風吹草動，就可能掀翻好不容易穩(wěn)住的破船。”

“那我們怎么辦？”招娣的聲音充滿了無助，“林老根會不會真的帶派出所的人來？”

“他來他的?！卑⑵诺穆曇糁匦伦兊贸练€(wěn)，“咱們沒偷沒搶，沒犯王法。派出所講的是道理，不是誰嗓門大誰就有理。睡吧，別自己嚇自己?！?/p>

道理？招娣迷迷糊糊地想，林老根什么時候講過道理？他只認拳頭和酒瓶。

恐懼并未因阿婆的安撫而消散，反而在幾天后變成了更具體的威脅。

一天清晨，招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幫阿婆剛擺好攤，兩個穿著不合身制服、流里流氣的男人就晃了過來。他們不是正式的公安，像是街道辦下面掛名的什么“治安協(xié)管員”，平日里欺軟怕硬，專找攤販的麻煩。

“瞎婆子，”其中一個叼著煙，用腳踢了踢攤位的支架，“聽說你這兒不太太平啊？有人舉報你這里收留來歷不明的孩子，擾亂治安？”

阿婆抬起頭，“望”向他們：“同志，孩子是遠房親戚家的，家里遭了災，過來借住段日子，街坊四鄰都知道，怎么就叫來歷不明了？”

“遠房親戚？”另一個協(xié)管員嗤笑一聲，眼神不懷好意地在招娣身上掃了一圈，“我看不像。別是拐帶來的吧？這年頭，人販子可多得很。我看你得跟我們回去一趟，說清楚情況。”

招娣的小臉瞬間煞白，身體開始發(fā)抖。她知道，這兩人肯定是林老根不知從哪里請來的“救兵”，想用這種方式逼阿婆就范！

阿婆握著竹竿的手緊了一下，聲音卻依舊冷靜：“同志，說話要講證據(jù)。你們說有舉報，舉報信呢？誰舉報的？讓他出來當面對質(zhì)。我一個瞎老婆子，能拐帶誰？倒是有些人，自己丟了孩子不管不問，現(xiàn)在看孩子活得像個人樣了，就想來搶，指使些不三不四的人來找麻煩，這才是真擾亂治安吧？”

“你！”那協(xié)管員被噎得臉一紅，惱羞成怒，“你他媽說誰不三不四呢？老子看你這攤子就不合規(guī)！占道經(jīng)營！這些東西都沒交管理費吧？信不信老子全給你沒收了！”

說著就要動手掀攤子！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干啥呢！一大早的就在這兒耍橫！”

是陳老頭。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臉色陰沉地看著那兩個協(xié)管員：“王二狗，李麻子，你倆小子出息了??？欺負一個瞎眼老太太和小姑娘？你們那點破事，要不要我去找你們劉主任嘮嘮？”

那兩個協(xié)管員顯然認識陳老頭，而且似乎有些忌憚。被稱為王二狗的那個立刻賠上笑臉：“陳……陳爺，您老怎么來了？我們這也是……也是接到舉報，例行公事問問……”

“問完了嗎？”陳老頭眼皮一翻，“問完了就滾蛋！別耽誤人家做生意！再讓我看見你們在這兒找不自在，哼！”

兩個協(xié)管員面面相覷，悻悻地瞪了阿婆和招娣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陳老頭這才看向阿婆，嘆了口氣：“瞎婆子，林老根那潑皮找上他們了，給了點好處。這事怕還沒完，你得多防著點?！?/p>

阿婆朝著陳老頭的方向微微頷首：“謝了，老陳哥?！?/p>

“謝啥，”陳老頭擺擺手，看了一眼嚇得臉色發(fā)白的招娣，語氣緩和了些，“丫頭今天認的字還沒學呢，晚點記得過來。”說完，拄著拐杖又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場小小的危機暫時化解了，但招娣心里的恐懼卻更深了。連“治安”的人都可以被林老根叫來找麻煩，她們還能有什么辦法？

她看著阿婆平靜地整理被協(xié)管員踢歪的攤位，忽然間，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決心在她幼小的心田里破土而出。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讓阿婆因為她，一次次地面對這些惡意和麻煩。阿婆已經(jīng)老了，眼睛又看不見，她保護不了阿婆一輩子。

如果……如果自己足夠強大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瘋狂地滋長起來。她想起阿婆面對林老根和混混時的鎮(zhèn)定，想起陳老頭三言兩語喝退協(xié)管員的威風。那不僅僅是不害怕，更是一種……力量。

她想要那種力量。

不是用來欺負人，而是用來保護想保護的人，用來讓自己和阿婆能真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不用再擔驚受怕。

晚上，她重新從鋪底摸出那個小布包，拿出炭塊和舊報紙，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她不再僅僅是為了好奇或者向往而認字，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

每一個“黑坨坨”，都像一塊磚。她要默默地、拼命地，用這些磚，在心里砌起一堵高高的、堅固的墻。一堵能把她和阿婆護在后面，讓所有惡意再也無法傷害她們的墻。

這堵墻，別人看不見。

但她知道，它必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