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蓬島瑤臺已過去半個月，萬方安和的書房里，那六幅畫已經(jīng)裱好收了起來，書房的墻上除了《秋蒲蓉賓圖》和《落冰芙蓉圖》，若璃自己作的《賞玫瑰圖》，還有一幅《萬方安和閑居圖》

不過此刻若璃正賞著另一幅畫——明代張翀的《蓬山遇輦圖》。畫中仙子現(xiàn)身桃花深處，身后有牡丹簇擁，連所乘車輦的車輪都是花瓣形狀，筆觸靈動，看得人移不開眼

云香、云林侍立在側(cè)，辛夷捧著剛沏好的松山云霧，輕手輕腳地擱在案邊小幾上

若璃指尖懸在《蓬山遇輦圖》的車輦處，回頭對兩人笑道：“你們看這車輪，張翀偏不用尋常木輪的紋路，倒畫成層層疊疊的蓮瓣形狀，車軸處還藏著朵半開的芍藥，真真是把‘仙’字刻進了骨里?！?/p>

云林湊近細瞧，恍然大悟：“難怪看著眼熟，這車輪倒像是前幾日去蓬島瑤臺時，路邊野荷的花瓣疊在一處的樣子?！?/p>

“可不是？”若璃指尖移向畫面左側(cè)的桃花林，“他畫花從不扎堆堆砌，你看這株斜出的桃枝，花瓣半落半留，枝椏上還掛著片被風(fēng)吹歪的葉子，偏就這點‘不規(guī)整’，倒比滿紙繁花更見生機?！?/p>

云香望著畫中仙子衣擺處的纏枝紋，輕聲道：“娘娘您畫《賞玫瑰圖》時，玫瑰藤上也特意畫了只啃葉的小蟲，當(dāng)時還笑說‘有活物才顯得熱鬧’，想來跟張翀先生這點心思是一樣的？”

若璃被她說得一樂，點頭道：“算你眼尖。畫里的生機，從來不在濃墨重彩里，倒在這些旁人忽略的細處。就像這畫里的牡丹，看著是簇擁仙子，細看卻有兩朵開得過了頭，花瓣邊緣微微發(fā)蔫——哪有常開不敗的花？這點‘瑕疵’，才見得真?！?/p>

正說著，廊外傳來幾聲輕響，原是富察·傅恒帶著侍衛(wèi)們換崗經(jīng)過，腳步放得極輕。若璃抬眼瞥見，目光在畫中桃花與廊外正抽新芽的海棠間轉(zhuǎn)了圈，忽然笑道：“改天倒該照著這花瓣車輪，畫輛游園的小車，讓你們瞧瞧咱們園子里的花，不比畫中仙景差?！?/p>

云林立刻接話：“那可得把巴圖侍衛(wèi)在蓬島瑤臺追蝴蝶摔進花叢的樣子畫進去，才夠熱鬧。”三人說著都笑起來，案上的松霧騰起細霧，混著墨香漫開，倒比畫中春色更添幾分暖意

……

若璃指尖落在《蓬山遇輦圖》的桃林深處，輕聲對云香、云林道：“你們可知這畫里藏著段千年的故事？”

云香湊近些，望著畫中相向而行的人影：“聽著倒像段佳話？”

“算是吧，卻帶著點世人猜不透的悵惘?！比袅е讣鈩澾^畫面里的車輦，“這故事源自南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里的記載——當(dāng)年宋祁在汴京繁臺街偶遇皇家車隊，車中宮女掀簾喚了聲‘小宋’，就這一聲，讓他魂牽夢繞了許久?！?/p>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落花瓣：“宋祁歸家后填了首《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后面還化用李商隱的句子，說‘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把那點相見不能近的悵然寫得淋漓盡致?！?/p>

云林眨了眨眼：“那后來呢？這詞傳開了，宮里就沒動靜？”

“動靜可不小?！比袅α诵?，“連仁宗皇帝都知道了，還特意召了那宮女去問，最后竟把人賜給了宋祁，還打趣說‘蓬山不遠’?！彼讣恻c向畫中拱手行禮的男子，“只是這終究是逸聞，正史里沒記結(jié)局，世人也只當(dāng)聽了段風(fēng)流故事?！?/p>

辛夷剛好添完茶，笑著：“那畫師張翀畫這畫，想求個好結(jié)局”

“正是。”若璃目光掃過畫中云霧繚繞的蓬萊仙山，“你看這桃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活脫脫《桃花源記》里的景象。宋祁踏入這里，像闖進了另一個時空——遠處車輦由神鹿?fàn)恳?，一棕一白，合著《詩?jīng)》里的婚聘禮，車旁侍女或推車、或捧書、或執(zhí)花鋤，把那女子襯得像‘百花之主’?！?/p>

她指著畫中遙遙相望的兩人：“張翀讓他們在畫里重逢了，卻沒讓他們靠近。你看這男子躬身遙望，女子端坐輦中，隔著漫天落花互相行禮，終究守著那點仙凡之隔?！?/p>

云香望著畫題“蓬山迎輦”四個字，輕聲道：“那皇帝說的‘蓬山不遠’，原是最難得的？”

若璃指尖輕輕撫過畫中花瓣車輪，沒直接回答，只笑道：“或許吧。世人總盼圓滿，可這畫里的距離，倒比真湊在一處更有滋味——就像這園子里的花，開得最盛時好看，剛打苞時，不也讓人盼著嗎？”

廊外風(fēng)過，吹得窗紙輕響，三人望著畫中那片永不凋謝的桃林，倒像聽見了千年前那聲隔著車簾的呼喚，輕輕落在墨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