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對岸的柳蔭里，甄嬛靜立著，月白旗裝的衣擺被風(fēng)掀得微卷，鬢邊一支素銀簪子隨著目光輕晃，映著水面碎金般的光

她望著湖心那幾葉烏篷船在荷叢中穿游，目光掠過岸邊如松般肅立的三十余名侍衛(wèi)，指腹在帕子上碾出深深的褶皺——這圓明園里，能讓皇上如此興師動眾護衛(wèi)的，除了瑾妃，再無第二人

流朱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輕聲嘆道：“娘娘你看，那定是瑾妃娘娘了。湖里船上的笑聲都飄到這兒來了，瞧著真是快活。”

玉嬈站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磨出的毛邊，那是在慎刑司縫補刑具時留下的印記

她望著那被侍衛(wèi)層層圈住的水域，眼底沒有半分好奇，只有一片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沉靜，語氣淡淡：“姐姐，這位瑾妃娘娘，倒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咱們在泥里打滾的時候，她怕是連風(fēng)都吹不著半分?！?/p>

往碧桐書院去的路上，暑氣蒸騰，路旁的垂柳被曬得蔫蔫的，柳葉打著卷兒

甄嬛用帕子沾了沾額角的薄汗，忽然側(cè)頭對玉嬈道：“這圓明園里暑氣重，人心也雜，但有一處是碰不得的——瑾妃的萬方安和，還有她本人?！?/p>

玉嬈抿著唇，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袖口被汗浸濕的布紋，那底下是慎刑司留下的舊疤。她抬眼望向遠處被濃蔭掩住的萬方安和方向，語氣淡淡的：“姐姐是說，連遠遠看著都不行？”

“能讓你今日遠遠見著，已是她難得出來游湖。”甄嬛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暑天里特有的滯重，“你沒瞧見岸邊那三十多個侍衛(wèi)？個個屏氣凝神，眼里只有她那艘船?；噬弦木褪撬趫@子里清清凈凈、舒舒服服避暑，誰要是擾了這份自在，便是觸了皇上的逆鱗?！?/p>

她頓了頓，腳步慢下來，望著遠處一片被朱紅宮墻圍住的樓閣，輕聲補充：“何況，在這圓明園里，她想去哪里都成，這是皇上特許的。你知道鴻慈永祜？那處連后宮嬪妃都不許靠近，她卻能隨意出入。她常住圓明園，皇上早就吩咐過，給她雙倍供應(yīng)，一應(yīng)所求俱要滿足，在園子里暢行無阻?！?/p>

玉嬈猛地抬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鴻慈永祜，是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除了皇上皇后與太后，從無旁人能踏足

“這福氣，不僅是皇上給的，更是蘇家給的。”甄嬛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宮墻輪廓上，聲音輕得像落進熱空氣里就化了

玉嬈聽到“殿閣大學(xué)士”“神策大將軍”“一等鎮(zhèn)國公”這些頭銜時，指尖猛地收緊，舊疤處傳來細微的刺痛。她抬眼看向甄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慎刑司歲月磨出的冷硬：“可是姐姐，她家世這般顯赫，去年夏天你去求她時，她卻連一句情都沒跟皇上替甄家說過?！?/p>

甄嬛的腳步倏地頓住，陽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那點血色瞬間褪盡

去年那個悶熱的午后，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被沈眉莊半扶半攙著，跪在萬方安和的廊下，額頭抵著滾燙的青石板，一遍遍求著“瑾妃娘娘”。

那時蘇若璃就站在殿門口的陰影里，梅子青的裙角被風(fēng)掀起一角，鬢邊的翡翠荷葉簪在光下泛著冷光。她看著自己跪在地上哭到脫力，看著富察·傅恒和董鄂·卓林他們臂彎交疊成密不透風(fēng)的墻，始終沒有上前一步，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后來蘇培盛帶著嬤嬤趕來，那兩個老手在她肘彎與后腰穴位上巧巧一按，她便眼前一黑軟倒在地，連最后看蘇若璃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從頭至尾，別說遞茶，對方連一句安撫或拒絕的話都沒有，只有三十多個侍衛(wèi)沉默的守護，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的哀求與絕望，牢牢擋在了萬方安和的門檻外

“她不必說?！闭鐙值穆曇粲行┌l(fā)啞，像是被暑氣嗆住了，“她只需安穩(wěn)度日，不必沾后宮前朝的半分風(fēng)浪。咱們的事，她從一開始就不能管，也不會管。

玉嬈望著姐姐緊繃的側(cè)臉，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意里帶著點自嘲：“原來這滿門榮耀，護的從來只有她自己?！?/p>

甄嬛沒接話，只是重新抬腳往前走，裙擺掃過地面的落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那年夏天的蟬鳴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混著侍衛(wèi)們整齊的腳步聲，敲得她心口發(fā)悶。有些屏障，從一開始就立在那里，牢不可破

甄嬛的腳步在梧桐樹蔭里頓了頓，暑氣蒸得她鬢角沁出薄汗，聲音卻透著一種近乎冷硬的平靜：“玉嬈，如今說這些都沒用了?！彼D(zhuǎn)頭看向妹妹，眼底的紅血絲還沒褪盡，卻已不見半分失態(tài)，“我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守好本分，在這宮里穩(wěn)住腳。不求別的，只求能把你、母親、玉姚都護得周全些，讓你們少受些磋磨，能平平安安地熬下去。”

玉嬈指尖的舊疤又開始發(fā)燙，她望著姐姐緊繃的下頜線，忽然懂了——那些驕傲、那些不甘，早就被慎刑司的冷墻和寧古塔的風(fēng)雪磨成了護家人的鎧甲

甄嬛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碧桐書院，檐角的青瓦在烈日下泛著沉郁的光，落在院墻邊一片被曬得蔫蔫的花叢上，語氣陡然沉了下去，像淬了冰：“至于甄家的仇……瓜爾佳·文鴛既已入宮，還跟著來了這圓明園”

她念出祺貴人的名字時，指尖在袖中掐出深深的印子，“她父親鄂敏踩著甄家的尸骨往上爬，她便憑著這潑天的‘恩寵’作威作福？我倒要看看，這宮里的路，是不是真能讓她們瓜爾佳氏一路順暢地走下去。”

“這筆賬，我會一筆一筆，在她身上討回來。”最后幾個字從齒間擠出來，帶著慎刑司的寒氣，也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風(fēng)卷起她的裙擺，像一面在暑氣里繃得緊緊的旗，再無半分退縮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