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緩緩靠上臨水的板橋，艙內(nèi)堆著的荷花荷葉已冒出頭，粉白花瓣沾著水珠，被風一吹，簌簌落了幾片在青石板上

侍衛(wèi)們小心地搬著花束，荷葉上的水順著石縫滲下去，在板橋邊緣暈開一圈深色的痕

若璃走在最前，云香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她手里那支并蒂蓮開得正好，粉白花瓣緊緊挨著，莖稈被指尖輕輕轉(zhuǎn)著，裙角掃過板橋的木欄桿，帶起一陣荷香。富察·傅恒、董鄂·卓林他們跟在稍后，目光不時掠過水面，腳步踩在木板上，發(fā)出輕而勻的聲響

剛過板橋，離“卍”字形殿宇的轉(zhuǎn)角還有幾步遠，富察·傅恒忽然停住腳

他視線越過水邊的垂柳，落在不遠處的堤岸下——那里站著個粉紅旗裝的身影，正望著這邊

……

“娘娘，那邊有人?！备徊臁じ岛愕吐曁嵝眩硇尾粍勇暽赝袅韨?cè)挪了半寸，恰好擋住堤岸方向投來的視線

若璃順著他的目光瞥了眼，見那人正盯著這邊的侍衛(wèi)，手里的帕子絞得緊緊的，嘴角還撇著股不服氣的勁

她微微偏過頭，對云香輕聲道：“回屋吧?！?/p>

董鄂·卓林和其他侍衛(wèi)默契地加快了些動作，將懷里的荷花往中間湊了湊，像道移動的花墻，恰好掩住若璃的身影。一行人沿著殿宇的回廊往里走，青瓦粉墻在水面投下倒影，隨著腳步輕輕晃動

堤岸下的祺貴人望著那片漸漸遠去的花海，還有花海前后始終挺拔的侍衛(wèi)身影，指甲深深掐進帕子里

風吹過荷葉，沙沙的聲響里，仿佛都帶著萬方安和的規(guī)矩——那道無形的界限，隔著水，隔著回廊，也隔著她夠不著的距離

……

祺貴人站在堤岸上，望著若璃一行人走進“卍”字形殿宇的回廊，目光死死釘在那抹粉綠色的身影上。若璃穿的廣袖衫齊胸襦裙，料子是極淺的粉綠，裙身繡著細碎的白荷，風拂過裙擺，像一片浮在水面的荷葉，清雅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粉紅旗裝，銀線繡的纏枝蓮雖亮眼，卻透著股沉甸甸的繁復，和那身襦裙一比，竟顯得有些俗氣

她忽然想起臨行前父親的囑咐：“圓明園里若偶然遇著瑾妃，務(wù)必好生相待，能交好比什么都強。蘇家得皇上信重，便是攀不上，也別結(jié)了怨?！?/p>

可方才那一眼，對方連正臉都沒給她，身邊的侍衛(wèi)更是像堵墻，把所有示好的可能都擋得嚴嚴實實。

“小主，天熱了，咱們回吧？”宮女見她臉色不定，輕聲勸道

祺貴人垂下眼眸，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那身粉紅旗裝在碧荷映襯下，倒顯得有些扎眼。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帕子，心里轉(zhuǎn)著別的念頭——雖沒能住進杏花春館或武陵春色，離萬方安和近一些，可父親說過，瑾妃娘娘筆墨丹青一絕，想來是極愛書畫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帶進宮的那幅《步輦圖》，這是唐閻立本的名作，描繪了吐蕃王松贊干布派使者祿東贊晉見唐太宗李世民的場景，是代表初唐人物畫最高水平的畫作，也是最早記錄藏族與中原地區(qū)友好往來的歷史畫卷

是父親托了多少人情、周轉(zhuǎn)了大半年才得來的珍品

“……雖皇上沒應(yīng)我住得近些，可若能借著這畫遞個好呢？”她在心里嘀咕著，眼尾悄悄往萬方安和的方向瞟了瞟

若是尋個機會，把畫呈給皇上，說是“聽聞瑾妃娘娘雅好丹青，臣女偶得此畫，愿獻與娘娘添個玩賞”，皇上會不會念著她這份“懂事”，順勢應(yīng)了？到時候，瑾妃承了這份情，哪怕只是淡淡一句謝，往后在園子里見面，總不至于再像方才這般，連個正眼都沒有吧？

她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妥當，捏著帕子的手漸漸松開，嘴角也悄悄勾起一點笑意，仿佛已看見皇上頷首應(yīng)允的模樣。風拂過湖面，吹起她鬢邊的步搖，叮鈴一聲輕響，倒像是為這盤算添了個注腳

……

……

祺貴人剛踏進露香齋的門檻，裙擺還帶著幾分急促的褶皺，便揚聲喚道：“景泰！”

貼身侍女景泰聞聲從里屋掀了簾子出來，見她鬢邊珠釵微晃，神色里藏著幾分按捺不住的急切，忙快步上前屈膝回話：“小主有何吩咐？”

“去把樟木箱里那幅畫取來，”祺貴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妝臺前坐，讓另一個宮女替她將散亂的鬢發(fā)重新綰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妝盒上的纏枝紋，“仔細些，那畫紙脆得很，別損了邊角。我要去九州清晏見皇上，半個時辰后就得動身。”

景泰不敢耽擱，快步去了西廂暖閣，從樟木箱最底層取出那卷用錦布裹著的畫軸，又取了塊素色錦緞小心裹了兩層，雙手捧著遞上前

祺貴人接過時指尖微顫，就著窗光仔細打量了兩眼，見邊角齊整才松了口氣，由宮女攙扶著往外走，裙擺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一陣輕響

……

半個時辰后，九州清晏的院外暑氣正盛，蘇培盛站在廊下指揮小太監(jiān)用長柄掃帚掃著階前的落葉，見祺貴人帶著兩個宮女遠遠走來，臉上立刻堆起慣常的笑，弓著身子迎上去：“喲，是祺貴人來了。這日頭正毒，怎么不在歇著？”

祺貴人斂了斂裙擺，將畫軸往身后宮女手里遞了遞，語氣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恭順：“蘇公公安好，煩請您通報一聲，臣妾得了件稀罕物，想親手呈給皇上瞧瞧?！?/p>

蘇培盛往里瞥了眼，見內(nèi)殿的窗紙上映著明黃的身影，躬了躬身：“貴人稍等，奴才這就去回?！?/p>

內(nèi)殿書房里，掐絲琺瑯冰鑒里盛滿了冰塊，胤禛剛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指節(jié)因捏了太久朱筆泛著紅，正捏著眉心閉目養(yǎng)神。蘇培盛輕手輕腳挑簾進來，聲音壓得極低：“皇上，祺貴人在外求見，說有要事呈稟。”

胤禛緩緩睜開眼，眸底還凝著幾分批閱奏折時的沉肅，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沉吟片刻才道：“讓她進來吧?！?/p>

祺貴人提著裙擺跨過門檻，香風先一步拂進殿內(nèi)，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屈膝行了大禮，裙擺鋪在金磚地上像朵綻開的花：“臣妾給皇上請安?！?/p>

“起來吧?！必范G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接過蘇培盛遞來的冰鎮(zhèn)蓮子羹，用銀勺舀了兩口，清甜的涼意漫開，才抬眼看向她：“何事？”

祺貴人定了定神，臉上浮出恰到好處的笑意，示意宮女將畫軸呈上：“回皇上，臣妾父親近日新得了一幅古畫，是唐代閻立本的《步輦圖》，臣妾想著皇上素來喜愛這些，便想拿來與皇上一同品鑒品鑒?！?/p>

胤禛“嗯”了一聲，蘇培盛立刻會意，上前從宮女手中接過畫軸，在鋪著明黃錦緞的案上緩緩展開

……

宣紙上，唐太宗端坐步輦，衣袂的褶皺里藏著帝王的威儀，吐蕃使者祿東贊躬身侍立，眉眼間的恭謹與精明躍然紙上，連步輦旁宮女們鬢邊的珠花，都被細膩的筆法勾勒得清晰可辨

胤禛的目光在畫上掃過，指尖輕輕叩了叩案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淡淡道：“你父親為了這幅畫，怕是費了不少心思吧？”

祺貴人心里猛地一跳，暗道皇上一眼就識出了父親的心思，面上卻裝作懵懂的樣子，帶著幾分嬌憨回道：“臣妾也不懂這些筆墨功夫，只聽父親說這畫是真跡，為了尋它確實在京里京外周轉(zhuǎn)了不少人情。不過父親說了，再好的東西，也該進獻給皇上才是，放在尋常人家反倒辱沒了?！?/p>

胤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祺貴人后頸一陣發(fā)緊

她下意識地垂下眼，指尖攥著帕子，連呼吸都放輕了，只覺得那道視線像無形的網(wǎng)，將她裹得密不透風，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

……

“畫留下?！彼鋈婚_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出去吧?！?/p>

祺貴人心里“咯噔”一下，原想好的那些請托的話全堵在了喉嚨里，半句也說不出來。她忙福了福身，聲音細若蚊蚋：“是，臣妾告退。”

轉(zhuǎn)身時，裙角不小心掃到了案邊的銅爐，帶起一陣細微的叮當作響，她嚇得心頭一跳，幾乎是快步退了出去，直到跨出九州清晏的門檻，被外面的熱風一吹，才發(fā)覺后背已沁出了一層冷汗，將貼身的中衣都濡濕了

內(nèi)殿里，胤禛望著那幅展開的《步輦圖》，指尖在畫卷邊緣輕輕劃過，觸到宣紙上凹凸的筆觸，目光深沉得像不見底的湖

蘇培盛垂手立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覺得殿里的空氣都凝住了

……

半晌，胤禛抬眼對蘇培盛道：“去庫房取唐寅那幅《函關(guān)雪霽圖》，送到萬方安和去”

蘇培盛躬身應(yīng)道：“奴才遵旨。”

胤禛又瞥了眼案上的《步輦圖》，眸光在畫中唐太宗的眉眼間停了停：“這幅，收進內(nèi)庫，好生收著。”

“嗻。”蘇培盛忙應(yīng)下，先將《步輦圖》仔細卷好，用錦盒盛了，轉(zhuǎn)身便往庫房去了

殿內(nèi)只剩下胤禛一人，目光落在空蕩蕩的案上，良久才端起那碗蓮子羹，卻見碗沿已凝了層薄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