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玢三人小心翼翼收好灑金詩箋,指尖觸著紙面細膩的紋路,仍忍不住回味詩中字句。抬眼望時,窗外暮色已漫過雕花窗欞,天邊染著層淺淡的橘紅,便知時辰不早
三人齊齊向若璃躬身道別,語氣里滿是今日賞詩論字的暢快,隨后才并肩離去,踏著廊下漸暗的光影,回了三松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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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清晏的書房內(nèi),燭火已被宮人點亮,暖黃的光暈將案上攤開的詩箋映得愈發(fā)清晰
胤禛指尖捏著那頁謄抄好的菊詩,目光落在“寧同秋雪埋芳骨,不向春光折細腰”兩句上,喉間輕輕呢喃,眼底浮起幾分贊許:“不向春光折細腰……這份孤高傲氣,倒真像極了那丫頭的性子,寫得好?!?/p>
他指尖又移到“玉瓣搖香映月嬈”處,指腹輕輕蹭過“嬈”字,想起蘇敬銘改字的緣由,唇邊勾起一抹淺笑:“蘇大學士這‘嬈’字改得極妙。原句‘妖’字雖顯靈動,卻多了幾分外放的艷俗,換成‘嬈’字,既藏著菊花映月的嬌美,又暗合了傲霜而立的清雅,一字之差,意境便通透了許多,果然是文壇宿老的眼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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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古茹今的西暖閣內(nèi),夕陽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青櫻剛從百駿園回來,卸下騎裝換了身素雅的淡紫旗裝,便見阿箬輕步上前,壓低聲音稟報:“小姐,方才聽萬方安和的小太監(jiān)說,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今日在那邊不僅練了楷書,還陪著瑾妃娘娘品鑒詩詞呢——有瑾妃娘娘先前作的菊詩,蘇大學士還特意把詩里的‘妖’字改成了‘嬈’字,說是更顯清雅;另外,瑾妃娘娘還新寫了一首詠菊的詞,幾位阿哥都夸寫得好,連四阿哥都忍不住贊了句‘心中自有高心’極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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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緩緩放下茶盞,瓷杯與桌面相觸的“?!币宦曒p響,在靜得能聽見呼吸的暖閣里格外清晰
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裙擺暗紋,指甲輕輕刮過細密的纏枝繡線,聲音輕得像浸了水的棉線,軟乎乎的,卻裹著幾分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澀意:“阿箬,我知道這樣想不好,可……連我這個小輩,都忍不住要嫉妒瑾妃娘娘。”
“你看她多好啊,有蘇家那樣厲害的家世撐著,祖父、父親還有兩位兄長,個個都有大本事;連皇上都疼她,特意給她特權(quán),讓她在園子里想怎么活就怎么活?!?/p>
她頓了頓,目光飄到窗外廊下那盆秋海棠上——花瓣粉得透亮,風一吹就輕輕晃,像沒被規(guī)矩捆著似的
語氣里的艷羨又濃了些,帶著十歲孩子特有的直白:“她不用像我這樣,天天穿緊繃繃的旗裝,梳著沉得脖子酸的旗頭,連走路都要慢慢挪,生怕錯了儀態(tài)。可她能穿那樣軟、那樣好看的襦裙,廣袖一擺,連風都跟著自在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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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去萬方安和陪他們練字,我瞧見好多稀罕東西呢——皇上賞她的兩匣子南海珍珠,顆顆都有蓮子那么大,白的、粉的、淡金的,顏色岔著來,多好看啊,她竟就隨便擱在案邊,還笑說等攢多了,找五阿哥他們當彈珠彈著玩,或是串成簾子掛著?!?/p>
青櫻指尖無意識蹭了蹭,像還能摸到什么似的,聲音又低了些:“還有下棋的棋子,是粉嘟嘟的芙蓉玉和白生生的羊脂玉做的,換作旁人,定要裝在錦盒里供著,生怕碰壞了,她卻拿在手里隨手落子,半點兒不心疼。連燃香的爐子都不一樣,是汝窯的天青釉爐,還有個粉晶的芙蓉石爐,日光一照,石頭發(fā)著柔潤的光,好看得緊。”
她說著,指尖輕輕蜷了蜷,語氣里飄起幾分悵然——那日練字時,四阿哥他們用的玉石筆擱就放在筆洗旁,筆桿滑溜溜的,她趁沒人注意悄悄握了一下,那溫溫的、細膩的觸感,到現(xiàn)在都記在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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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被暖閣里的暮色浸軟,飄著幾分恍惚:“你是沒瞧見,那日我從窗欞縫里偷偷看——她內(nèi)室竟掛著道紅珊瑚珠簾!那樣大的珊瑚珠,一顆一顆串著,日光透過去,滿屋子都泛著潤潤的紅,尋常人家連指甲蓋大的一小塊都難得,她卻用來掛著擋門?!?/p>
“再看她日常戴的,發(fā)間插著冰藍翡翠簪,水頭足得像浸在水里;腕上繞著紅寶石十八子,顆顆都亮得晃眼;衣裳料子更是不用說,摸上去軟乎乎的,定是最好的軟煙羅,月華紗?!?/p>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絞著帕角,語氣里又添了層羨慕的悵然:“蘇大將軍還總差人送各色寶石來,蘇詹事得了新話本,頭一個就給她送過去;連皇上賞的《秋蒲蓉賓圖》《函關雪霽圖》那樣的寶貝,她都不當回事,就混著自己畫的玫瑰、還有萬方安和的閑居圖,一起掛在墻上當裝飾,跟尋常字畫沒兩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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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仔細瞧她就知道,她身上哪兒哪兒都透著‘好’——發(fā)間的步搖永遠是最新鮮的樣式,剛做好似的;腕上的寶石鏈子,顏色亮得能映出人影;連衣裳的繡線都摻著細金絲,光線下輕輕晃,別提多好看了,仿佛天下間最好的物件,都趕著往她身上湊。”
“再看萬方安和里頭,更是挑不出半點兒錯——案上的玉瓷描金茶盞,瓷白得像雪;屋里的屏風擺件,螺鈿,玉石鑲嵌;連糊窗的紗都是蟬翼紗,透光卻不刺眼,風一吹輕輕飄,處處都藏著旁人求都求不來的講究?!?/p>
青櫻的聲音沉了沉,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帕子,錦帕邊緣的繡線都被捏得發(fā)皺:“她那股滿不在乎的樣子,根本不是裝出來的——不是不喜歡這些好東西,是打小就過慣了這樣的日子,早見怪不怪了?!?/p>
“入宮前在蘇府,爹娘和兄長把她寵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什么好東西都先緊著她挑;入宮后就更不用說了,皇上疼她,連份例都給雙倍,她想要什么只管說,從來沒有不應的。旁人求一輩子都求不來的‘自在隨心’,她卻真真切切攥在手里,半點不費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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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首盯著身上這襲丁香色旗裙,料子是尋常的素緞,裙角繡的纏枝紋也只敢用淺銀線,規(guī)規(guī)矩矩得沒半分活氣
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繡線的接頭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稍重些,就要戳破這層“體面”的殼。阿箬站在一旁,瞧著自家小姐眼底的失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墜著,張了張嘴,最終也只化作一聲輕得像嘆息的“小姐……”
“越往萬方安和去,看得越多,心里就越沉,連那點不甘心,都裹著股酸溜溜的勁兒。”青櫻的呢喃輕輕飄在暖閣里,細得像根蛛絲,又軟得像落在水面的碎雪——沒等聽見半分回響,就被漸濃的暮色裹住,悄無聲息地融沒了
“你還記得姑母說過嘛,皇上特意給她挑了三十多個侍衛(wèi),個個都是滿族大姓出身的好子弟,身手好、性子也穩(wěn),就為護著她在園子里自在。憑什么她就能這樣活——生來就有蘇府捧著,入宮又有皇上護著,連侍衛(wèi)都是頂配;我卻要困在‘烏拉那拉氏’的名頭里,明明是皇后的親侄女,卻連想要個安穩(wěn)日子,都得踮著腳算計,連往前挪一步都怕踏錯了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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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緩緩抬眸看向阿箬,眼底還凝著未散的悵然,睫毛輕顫著,聲音里裹了層回憶的澀意:“從前在烏拉那拉府里,我總覺得自己的日子早比旁人好出一大截——我是皇后姑母的親侄女,咱們家族就算不如從前興旺,也是根正苗紅的滿族大姓,我更是滿軍旗出身。出門赴宴時,哪家的夫人小姐不得笑著敬我?guī)追??那時總以為,這樣的身份,往后的日子定然差不了。”
她指尖輕輕攥緊了帕子,錦帕邊緣的繡線被捏得發(fā)皺,語氣漸漸沉了下來,帶著對現(xiàn)實的清醒認知:“可進了這圓明園才知道,從前那些‘好’,在這兒根本算不得什么。日日要守著宮里的規(guī)矩,走路得輕、說話得慢,言行舉止半分不敢逾矩;還要跟著姑母學那些察言觀色、算計人心的本事,每一步都得想三遍,連錯個眼神都怕惹出是非。”
話鋒頓了頓,她垂眸望著自己鞋尖繡的細碎纏枝紋,那紋樣小得幾乎看不見,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嘆息:“阿箬,我心里比誰都清楚——若幾年后弘歷還是不能真心接納我,我就真的沒退路了。姑母那樣看重家族榮辱,到時候定然不會再給我挑別的好去處;咱們家如今這光景,也不會有像樣的人家愿意娶我。到最后,怕是只能去做側(cè)福晉,在別人的府里看嫡福晉的臉色,守著個名分過活,從前那些‘體面’,就全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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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見青櫻神色沉郁,連忙上前半步,聲音放得更柔,試圖安撫:“小姐,您別想太偏了。就算最后只能做三阿哥或是四阿哥的側(cè)福晉,那也比嫁去尋常人家強??!皇后娘娘不是早就說過嗎?這兩位阿哥都是有能力、有前程的,往后不管是封王還是得重用,您跟著總能有體面日子過,總好過一輩子困在沒落的家族里?!?/p>
青櫻聞言,唇邊牽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意卻沒達眼底,反而透著幾分自嘲:“你不懂的。側(cè)福晉就算入了玉碟,記在宗人府名冊上,說到底也還是妾。嫡福晉是正室,掌著府里的中饋,受宗室和禮法敬重,側(cè)福晉再得寵,在名分上也矮了一大截,平日里見了嫡福晉,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問安,哪有半分真正的體面可言?”
阿箬急了,下意識脫口而出:“可瑾妃娘娘她不也是……”話剛說一半,才驚覺失言,慌忙抬手捂住嘴,眼神慌亂地瞟了青櫻一眼——她本是想提瑾妃也非皇后,卻能得皇上偏愛、過得自在,想讓青櫻別太執(zhí)著于嫡庶,可話到嘴邊才想起這話實在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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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倒沒動氣,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比剛才更沉,帶著幾分未說盡的憂慮:“瑾妃娘娘的情況不一樣,她有蘇家撐腰,皇上又疼她。可我呢?我若只是側(cè)福晉,萬一將來阿哥娶了家世顯赫的嫡福晉——你想想,西林覺羅氏、富察氏、鈕祜祿氏、赫舍里氏、佟佳氏,哪一個不是根基深厚的滿族大姓?她們的家族要么在朝中有人做官,要么有人做侍衛(wèi),嫡福晉進門后,憑我烏拉那拉氏如今的光景,哪里爭得過?到時候別說體面,能不能在府里安穩(wěn)立足,都是未知數(sh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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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語氣里滿是不確定的惶然:“我仔細想過,我跟那些滿族大姓的貴女比起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優(yōu)勢?不過是仗著姑母把我接入園里,多了份近水樓臺的先機罷了。可若是連這點先機我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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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一半,她忽然頓住,腦海里不受控地浮現(xiàn)出弘歷近來的模樣——練騎射時她湊過去請教,他雖還會應答,卻總下意識退后半步
偶爾在廊下遇見,他也只是客氣頷首,再無往日里平和的閑談。這份不著痕跡的疏離像根細刺,扎得她心里發(fā)慌,卻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盡可能的自然,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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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瞧著她失魂的模樣,心里也跟著急,猶豫了片刻,試探著開口:“小姐,要不……咱們跟皇后娘娘提一句,讓娘娘悄悄打探打探那些大姓家族的情況?萬一那些家族里,要么沒有適齡的姑娘,要么姑娘身子不好、或是已有了婚約呢?若是這樣,小姐您的機會不就更大了?”
青櫻聞言,卻輕輕搖了搖頭,眼底浮出幾分清醒的無奈:“沒用的。姑母心思那樣細,若是打探有用,她早便去做了,哪里用得著我們提?你想啊,這種私下打探別家女兒的事,本就容易落人口實,若是做得不隱秘,讓那些家族知道了,只會惹得他們膩煩,反倒壞了我的印象?!?/p>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對現(xiàn)實的無力:“更何況,滿族的大姓家族那樣多,西林覺羅、富察、鈕祜祿,瓜爾佳氏……每個家族里都有適齡的姑娘,就算這個沒有,那個總有,哪里能指望‘沒有適齡姑娘’這種渺茫的運氣?終究還是得靠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