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坦坦蕩蕩海蘭東廂房
坦坦蕩蕩東廂房的熏香是清雅的荷葉香,淡得漫在空氣里,恰好壓下了初夏的悶熱
海蘭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身著水藍色月華紗繡水紋旗裙,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捻著腕間的珍珠串,目光落在躬身立在下方的魏嬿婉身上,唇角噙著抹淺淡的笑意
“你倒是心思活絡,竟能從凝露苑樂坊嬤嬤手里討來一張詞,還是從未有人唱過的垂絲海棠詞。”海蘭的聲音清軟,卻帶著幾分洞悉人心的通透,“想來,是想要一身像樣的舞裙,好配著詞亮相吧?”
魏嬿婉心里一緊,連忙點頭,語氣帶著幾分恭敬的急切:“求愉嬪娘娘成全?!边@些日子她日日練唱,調子早已熟稔,唯獨缺一身能撐場面的衣裳——總不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宮女服,在太后面前露臉
……
海蘭卻輕輕搖了搖頭,語氣依舊平淡:“舞裙沒有,只能給你一身杭綢料子的宮女服飾。”
“為什么呢?”魏嬿婉下意識追問,眼底滿是不解——杭綢雖比粗布體面,可終究是宮女服飾,哪能比得上舞裙惹眼?
海蘭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多了幾分提點的意味:“本宮原以為你是個聰明的,沒想到還差了點通透。一身花團錦簇的舞裙穿在你身上,不就顯得刻意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早有準備,反倒容易惹人生厭?!?/p>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敲了敲榻沿:“反倒是杭綢宮女服飾,看著樸素,卻剛好襯出你‘無心為之’的模樣。真要是唱得好,這份‘素衣唱雅詞’的反差,才更容易讓人記在心里?!?/p>
……
魏嬿婉茅塞頓開,連忙躬身:“多謝娘娘指點,奴婢明白了?!?/p>
“明白就好?!焙Lm從軟榻上坐直,語氣多了幾分嚴肅,“機會得你自己找。六月里天氣熱,太后娘娘一般會坐畫舫去湖中心摘荷花賞荷,皇上和純親王定會陪著?!?/p>
她話鋒一轉,眼神瞬間冷了幾分:“記住,絕不能刻意在湖邊守著。要是被皇上知曉你私下打探太后的蹤跡和習慣,想用這種法子博眼球,你知道后果——在這后宮,觸及‘底線’二字,足夠讓你死得悄無聲息。”
魏嬿婉聽得心頭一震,后背瞬間冒出冷汗,連忙屈膝跪地:“奴婢謹記娘娘教誨,定不會刻意為之,更不會讓太后娘娘、皇上和純親王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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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凝露苑樂坊
凝露苑樂坊的練舞室里,蘭苕一進門就帶著火氣,綠色杭綢舞裙的裙擺掃過地面,驚得廊下籠中雀兒撲棱了兩下翅膀
她沖到賈嬤嬤面前,雙手叉腰,語氣里滿是委屈與不滿:“賈嬤嬤!您怎么能把《垂絲海棠》的詞給那個宮里來的宮女?我都打聽清楚了,她就是想借著太后娘娘的詞往上爬,盼著能做嬪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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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嬤嬤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喝茶,聞言慢悠悠放下茶盞,抬眼掃了她一眼:“你急什么?你手里不是有《蘭花落》的詞么?那詞里的清雅意境,配你這清麗的嗓子正好,哪點比不上《垂絲海棠》?”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又道:“給那宮女不過是看在愉嬪娘娘的面子上,賣個人情罷了。再說了,就只給了她一首,咱們樂坊里壓箱底的太后詞作,還有二十多首呢,輪得到你在這兒氣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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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苕的氣消了些,卻還是撅著嘴:“可我就是不服氣,憑什么她一個外門宮女,也能碰太后娘娘的詞?”
“不服氣就拿出真本事來?!辟Z嬤嬤敲了敲桌面,語氣多了幾分嚴肅,“十月中旬萬方安和的秋宴,歌舞名錄里已經(jīng)定了你和虞晚。去年你就眼饞魁首的獎品——那支藍寶石蝶戲碧璽步搖,結果只得了一匹寶藍蜀錦,今年要是再輸了虞晚,可別再跟我鬧脾氣?!?/p>
蘭苕一聽“秋宴”“藍寶石步搖”,眼睛瞬間亮了,方才的委屈一掃而空
她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裙擺,走到屋子中央站定,抬手擺出起勢的姿態(tài)——身姿輕揚,步法清麗,一開口,婉轉的歌聲便漫了開來:“一夜霜風凋碧葉,殘英委地無聲。猶存淡雅舊時情。香魂凝作土,幽意寄云程。莫道飄零終是憾,冰心自有清名。來年再綻石泉清。素顏臨靜水,依舊照人明?!?/p>
……
歌聲里滿是蘭花的清冷與堅韌,唱到“冰心自有清名”時,她還特意抬了抬下巴,眼底帶著幾分傲氣,恰好貼合詞里的意境
賈嬤嬤聽著,緩緩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滿意:“不錯,比上次練時穩(wěn)多了。你的《蘭花落》走清雅路子,虞晚的《虞美人》偏悲壯風骨,風格截然不同,太后娘娘素來愛才,只要你發(fā)揮好,她定會喜歡的?!?/p>
蘭苕聞言,眉眼瞬間彎了起來,之前的不快徹底煙消云散,只想著要好好練唱,定要在秋宴上贏過虞晚,把那支藍寶石步搖拿到手
……
乾隆六年六月初
初夏的風掠過湖面,掀起層層細碎的漣漪,將滿湖荷香吹得漫溢開來。一艘雕梁畫棟的畫舫靜靜泊在湖心,艙外掛著的淡藍色紗簾隨風輕晃,隱約能瞧見艙內的熱鬧景致
若璃斜倚在窗邊的軟墊上,身上穿的清水藍繡花鳥月華紗廣袖衫,宛若一幅流動的水墨小品——墨線細細繡出白鷺掠枝的姿態(tài),翅尖還沾著幾點淺粉桃花,留白處用銀線輕勾,似有云霧繚繞
下身同色月菱紗齊胸裙繡著疏淡云紋,走動時裙擺輕揚,滿是清雅的水墨韻味
她的單螺髻上,月華星辰珠花與蝴蝶珠花交相輝映,月曇夜放花簪垂著細碎的珍珠流蘇,頸間月光石與海藍寶、藍寶石攢成的項圈泛著瑩潤光澤
耳畔粉珍珠嵌月光石耳墜隨動作輕晃,腰間懸著的冰紫翡翠透雕蝴蝶嵌碧璽香薰球,正漫出薄荷葉、玫瑰花瓣與荷葉碎混合的清冽香氣
……
“這朵開得正好!”若璃探著身子,指尖輕輕夠向船舷邊一朵盛放的粉荷,廣袖滑落手腕,露出腕間細細的寶石鏈子,眼底滿是孩童般的雀躍
“小心點皇額娘,別摔著?!焙霑冏谒韨?,身著水青色月華紗繡蟒紋玫瑰暗紋束腰勁裝,見狀立刻俯身,從一旁云香手中接過銀剪,輕巧剪下那支荷花,遞到若璃面前,“您瞧,花瓣都沒碰損一片?!?/p>
弘歷也湊了過來,他穿的星藍色月華紗繡銀線荷葉露珠淡金龍紋束腰常服,在光下泛著細閃
他伸手從船舷邊折下一支飽滿的蓮蓬,指尖輕輕剝去綠皮,取出顆瑩白的蓮子,遞到若璃唇邊:“皇額娘,嘗嘗這個,剛摘的最是清甜。”
……
若璃張口接住,牙齒輕輕咬下,脆嫩的口感混著淡淡的清甜在舌尖散開,她眼睛亮了亮,笑著點頭:“嗯,脆生生的,比存的新鮮多了!”
艙內的案桌上,早已擺好了各色精致吃食——琉璃盞盛著的薄荷玫瑰清露泛著淡粉光澤,廣寒糕印著淺云紋,櫻桃煎裹著晶瑩的糖霜
茉莉蜜茶糕綴著細碎的花瓣,薔薇青桔冰雪冷圓子還冒著絲絲涼意,連槐葉冷淘與乳酪櫻桃都擺得精致
……
船艙口,傅恒身著靛藍色描金暗紋云錦束腰勁裝,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時不時掠過艙內若璃的身影,眼底藏著化不開的溫柔
周圍立著的侍衛(wèi)們皆屏氣凝神,畫舫四周還不遠不近跟著幾艘快船,既不擾了艙內的閑適,又能隨時應對突發(fā)狀況,將這份夏日賞荷的愜意護得周全
……
湖邊小亭
離湖心畫舫不遠的湖邊小亭里,清風卷著荷香漫進來,落在冷清秋的墨綠色杭綢玉簪花旗裙上——裙角繡著的玉簪花瓣用銀線勾邊,在光下泛著細閃
她是今早被弘歷特意派人召來的,心里門兒清:今日這琴彈得好不好,不僅關系著能否討得太后與皇上的歡心,更決定了自己能否抓住從常在晉為貴人的關鍵機會
冷清秋將那架老料混沌氏大德古琴輕輕放在石桌上,指尖先拂過琴弦試了試音,琴音清越,恰好能順著風傳到湖心
她在石凳上坐定,腰背挺得筆直,眼底卻沒了平日的疏離,多了幾分篤定
指尖輕挑,《泛滄浪》的旋律便緩緩漫開——初時如清泉漱石,調子輕快靈動,似能瞧見魚兒在碧波間嬉戲;漸至中段,琴音愈發(fā)悠揚,混著遠處的荷香,宛若人立舟頭、隨波逐流的閑適;收尾時又歸于清淺,余韻綿長,恰好為湖心的賞荷添了幾分雅趣,半點不擾那份自在
冷清秋唇角微微上揚,指尖在琴弦上靈活流轉——她練這曲《泛滄浪》已有半月,每一個音符、每一處轉調都爛熟于心,今日定要讓湖心的皇上與太后,聽出這份藏在琴音里的清雅與用心
……
若璃趴在窗口,指尖還捏著那支粉荷的花瓣,耳邊忽然飄來一陣清越的琴音——《泛滄浪》的調子輕快又閑適,混著荷香漫進船艙,恰好熨帖了夏日的燥熱。她眼睛一亮,轉頭對著弘歷與弘晝笑出聲:“好聽~這琴彈得真舒心!”
說著,她又枕回雙臂上,臉頰貼著微涼的窗沿,眼底滿是滿足的笑意:“我這日子過得可真舒服啊——有我家大兒給我剝新鮮蓮子,小兒給我剪最艷的荷花,連外頭都有懂趣的人彈著琴助興,可不就是享清福么!”
最后那句“兒子的美人兒”說得俏皮,尾音還輕輕上揚,惹得艙內瞬間漫開笑聲
……
弘歷正給她倒薄荷清露的手頓了頓,眼底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笑著搖了搖頭:“皇額娘倒會享,把我們都支使明白了。”
弘晝也湊過來,故意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可不是嘛!不過能讓皇額娘舒心,我們樂意被支使?!?/p>
艙口的傅恒聽見這話,唇角也悄悄勾起,靛藍色勁裝下的脊背依舊挺拔,目光卻更柔了幾分——只要她過得自在愜意,便是這夏日里最好的景致
連周圍立著的侍衛(wèi)們,都忍不住跟著放輕了呼吸,生怕擾了這份難得的閑適與熱鬧
……
若璃被弘晝揉得發(fā)間的月曇夜放花簪輕輕晃了晃,細碎的珠飾碰出輕響。
她故作慍怒地瞪了弘晝一眼,伸手拍開他作亂的手,語氣里卻滿是縱容的笑意:“小五~你如今是越來越大膽了,竟敢當著你四哥的面,揉你皇額娘的‘虎頭’!”
弘晝非但沒退,反而往她身邊湊得更近,水青色勁裝的衣袖蹭過她的清水藍紗衫,眼底滿是狡黠的笑意:“皇額娘這話說的,兒臣小時候您不還總揉我的虎頭嘛!如今兒臣長大了,您也該再摸摸兒臣的小虎頭,瞧瞧是不是還跟從前一樣軟和~”說罷,還故意把腦袋往她手邊湊了湊,模樣活像討寵的幼犬
……
若璃被弘晝這副討巧的模樣逗得笑出了聲,指尖輕輕揉了揉他束得整齊的發(fā)頂,觸感比兒時硬實了些,卻依舊讓人心軟
可剛笑了沒兩聲,她忽然頓住,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連忙將食指豎在唇間,輕聲道:“噓~別說話。”
弘晝和弘歷立刻收了笑意,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湖面;艙口的傅恒也微微側耳,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風里似乎飄來幾句模糊的歌聲,調子柔婉,斷斷續(xù)續(xù)的,還沒等細聽,又漸漸淡了下去
“雨洗胭脂顏色麗,風梳翠帶腰肢細……”若璃皺著眉回想,方才聽清的兩句,忽然讓她眼前一亮,“一晌繁華容易逝,飛英落盡愁如織——這不是我前幾年賞垂絲海棠時寫的詞嘛!”
她輕輕拍了下手,眼底滿是好奇:“隱約聽著這聲音婉轉柔媚,倒有幾分韻味,是凝露苑樂坊的姑娘在湖邊練唱?怎么剛聽著幾句就沒了?”
說著,還探頭往湖邊望了望,卻只瞧見一片接天的荷葉,沒見著半個人影
……
冷清秋剛收了琴,指尖還停留在琴弦上,那幾句柔婉的歌聲便順著風飄了過來——“雨洗胭脂顏色麗,風梳翠帶腰肢細”,字字都落在太后親寫的《垂絲海棠》詞上,她聽得真切,心頭瞬間一凜
待歌聲漸消,她才反應過來——魏嬿婉竟借著自己的琴音做掩護,既掩蓋了她在湖邊逗留的刻意,又讓歌聲恰好傳到湖心畫舫,唱完便立刻離開,半點不拖泥帶水,連被人抓包的機會都不留
冷清秋望著湖面泛起的漣漪,指尖輕輕摩挲著琴身的包漿,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低聲呢喃:“倒是好心思,懂得借勢藏形,比我想的要精明幾分。”只是這份精明里藏著的急切,終究還是落了下乘——太后面前最忌“刻意”,魏嬿婉這般算計,未必能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