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數據洪流瞬間吞沒了裴宿的感知。
那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一種純粹的、壓倒性的信息沖擊,仿佛整個宇宙的熵增定律直接灌入他的腦海。
時間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變成了無數條奔涌咆哮的、閃爍著Λ符號的藍色光河,而他正被裹挾在河中央,隨時可能被撕碎。
他的錨定者本能讓他死死守住意識的核心,試圖在這混沌中尋找模式,尋找意義。
“……穩(wěn)定性讀數正在波動……裴宿!反饋太強了!你怎么樣?”艾米麗的聲音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被數據的尖嘯淹沒。
裴宿無法回應。
他的全部精神力都用于對抗這股洪流,并嘗試理解它。
碎片化的景象在他意識的邊緣炸開:扭曲的時鐘指針瘋狂旋轉、書籍的書頁無風自動迅速泛黃脆化、建筑物的外墻在風化與嶄新之間高速閃爍……這是底層的不穩(wěn)定直接投射出的時間亂流。
就在他幾乎要堅持不住時,一股相對溫和、卻異常清晰的“數據包”穿透了混亂,直接呈現在他的感知中。它不是語言,而是一段高度壓縮的“經驗回放”。
他“看”到了蘇煙。
不再是模糊的幽靈或短暫的影像,而是第一人稱的視角。
他通過她的眼睛,看到那個圓形大廳(Λ接口)在多年前全功率運轉的景象,光芒遠比現在耀眼。他看到蘇煙操作著復雜的界面,臉上混合著狂熱的興奮和極度的疲憊。
他看到她對“底層層”進行了數次短暫的“探頭”,帶回了讓當時的管理司高層震怒的發(fā)現——關于時間本質的顛覆性理論,以及關于“織布機”和“Λ常數”的危險潛能。
他感受到她的挫折,她的研究被叫停,被警告,被孤立。
以及到她最終決定獨自進行那最后一次、也是最大膽的潛入時的決絕。他“聽”到她進入通道前留下的最后一段思維印記,清晰得如同耳語:
“……他們害怕真正的答案。維護穩(wěn)定成了固步自封的借口。我必須知道‘時淵’之下到底是什么……即使回不來……”
“時淵”(The Chronal Abyss)。這個詞帶著無盡的寒意烙印在裴宿的意識里。
那是蘇煙對“底層層”深處某個未知領域的稱呼。
景象驟然切換。第一人稱的視角在一條由純粹藍色時痕構成的湍急通道中飛速下墜,周圍是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幾何形狀和呼嘯而過的歷史碎片回響。
然后……墜落停止了。蘇煙的視角穩(wěn)定下來,展現在裴宿“眼前”的,是一片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景象。
那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物質,沒有能量,只有無盡交織、流動、碰撞的“時間本身”。
巨大的、如同星云般的時痕結構緩慢旋轉,散發(fā)出古老的寂靜。
這就是“底層層”?比想象中更……空曠,更宏大,也更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但很快,蘇煙的視角捕捉到了異常。
在一些巨大的時痕結構深處,存在著一些“空洞”。那不是虛無,而是某種極度有序、與周圍流動的時間格格不入的“靜態(tài)結構”。
它們呈現出一種冰冷的、完美的幾何美感,像是……人造物。
蘇煙的探索向著其中一個“空洞”靠近。
隨著距離拉近,裴宿能感受到她強烈的震驚和困惑。那靜態(tài)結構并非實體,而是由某種凍結的、高度編碼的時痕構成,像一個巨大無比的、沉默的……墓碑?或者是一個……錨?
就在她的感知試圖深入解讀那結構時,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的“注視感”從那空洞深處猛地反饋回來!
那不是生命體的目光,而是一種更原始、更絕對的存在的感知,如同整個宇宙的規(guī)律突然擁有了意識,并發(fā)現了微不足道的入侵者。
蘇煙的視角劇烈晃動,通道開始極度不穩(wěn)定。
她迅速撤退,但那冰冷的“注視”仿佛鎖定了她,一種強大的、試圖將她同化或抹除的力量順著通道追溯而來!
回放在這里變得極其混亂和破碎,充滿了警報和絕望的情緒。
裴宿只能捕捉到幾個關鍵片段:蘇煙奮力切斷與主世界的直接連接,將自身轉化為一種不穩(wěn)定的時痕狀態(tài)(幽靈簽名)以避免被徹底吞噬。
她倉促間利用Λ接口的殘留功能,將主要意識投射并隱藏到底層域的更深處。
她留下了那臺設備作為信標和預警器;以及最后,她那強烈無比的、如同祈禱般的思維脈沖:
“……警告……時淵非空……有‘舊錨’存留……它們在……固化時間……阻止流動……”
“……后來者……小心……它們會感知到……”
“……需要……真正的錨定者……不是維持……是解放……”
回放戛然而止。
裴宿猛地喘過氣來,仿佛剛從深水中掙扎而出,渾身被冷汗浸透。數據的洪流已經退去,但他腦海中充斥著蘇煙的經歷和那最后的警告。
“舊錨”?固化時間?那不是維護,是在阻止流動?
“裴宿!”艾米麗焦急的臉龐映入眼簾,她的手緊緊扶著他的胳膊,“你剛才怎么了?像失去意識一樣,但力場輸出卻異常穩(wěn)定!”
“我……接到了信息?!迸崴薜穆曇羯硢?,他快速掃過全息界面,通道的穩(wěn)定性在他的無意識錨定下,竟然暫時提升到了一個安全閾值,“是蘇煙留下的。她成功了,也失敗了?!?/p>
他用最簡潔的語言,向艾米麗復述了“時淵”、“舊錨”和那冰冷的注視。
艾米麗聽得臉色發(fā)白:“‘舊錨’?人造的?誰造的?目的是什么?固化時間……這聽起來……”
“像是一種極致的控制。”裴宿接口道,眼神銳利,“而我們時痕管理司的工作,維護時間流穩(wěn)定,在某些層面上,是不是無意中也在做類似的事情?只是規(guī)模和作用方式不同?”
這個想法讓兩人不寒而栗。
如果管理司的基石理念與那些危險的“舊錨”有著哪怕一絲相似,那蘇煙的叛離和警告就擁有了全新的、可怕的意義。
就在這時,大廳的金屬門傳來了沉重的撞擊聲!
“監(jiān)察部!立刻開門!否則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門外傳來冰冷的、經過擴音器處理的聲音。
追蹤還是到了!
“系統(tǒng),有什么撤離路徑?”裴宿立刻對著空氣問道。
合成音響起:“檢測到緊急協(xié)議。Λ接口備用通道啟動。此通道不穩(wěn)定,出口點隨機。”
他們腳下的平臺突然裂開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滑道,里面閃爍著幽藍的光芒,散發(fā)出不穩(wěn)定的時痕波動。
“沒得選了!”艾米麗看了一眼正在劇烈震動的門。
“走!”裴宿毫不猶豫,率先跳入滑道。艾米麗緊隨其后。
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下一秒,厚重的金屬門被暴力破開!
數名身穿黑色制服、佩戴全覆式頭盔的監(jiān)察部特工沖了進來,武器瞬間指向各個角落。
但他們只看到一個空蕩蕩的、燈光正在迅速黯淡下去的大廳,以及中央平臺上那個已經空空如也的卡槽。
一名看似隊長的人物走上前,檢查了一下平臺和正在關閉的滑道入口,面罩下的聲音冰冷而憤怒:“Λ接口被激活過……他們進去了。啟動追蹤協(xié)議,掃描所有異常時痕躍遷!他們跑不遠!”
滑道的體驗如同被扔進了一個高速旋轉的洗衣機,混合著時空錯位的眩暈和時痕摩擦的刺耳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裴宿和艾米麗被猛地“吐”了出來,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四周一片漆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和鐵銹味。
裴宿迅速打開終端照明,光線照亮了周圍的環(huán)境——他們似乎在一個非常狹窄、堆滿了廢棄金屬零件的空間里,像是某個大型機械的維修管道或者廢棄的通風井深處。
“系統(tǒng)說的‘出口點隨機’……可真夠隨機的?!卑惾嘀ぬ鄣募绨?,齜牙咧嘴地站起來,“這是哪兒?”
裴宿快速掃描環(huán)境,調取地理位置信息。
“還在城里。舊城區(qū)的地下綜合管廊系統(tǒng),廢棄段。暫時安全,監(jiān)察部追蹤到這里需要時間?!?/p>
兩人在狹窄的空間里坐下,稍微松了口氣,但心情依舊沉重。信息量太大,危機也遠未解除。
“蘇煙看到的‘舊錨’……”艾米麗低聲打破沉默,“如果它們真的在‘固化時間’,那意味著什么?時間……不應該是流動的嗎?”
“也許對某些存在來說,絕對的靜止才是它們追求的‘完美’?!迸崴蕹烈鞯?,“或者,固化某一段它們需要的時間。
管理司維護穩(wěn)定,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在減緩某些區(qū)域的流動,只是我們稱之為‘防止混亂’?!?/p>
他頓了頓,看向黑暗深處:“蘇煙認為需要‘解放’,而不是‘維持’。這幾乎是直接站在了整個時痕管理司的對立面?!?/p>
“所以司里要拼命掩蓋她的研究,把她打成禁忌?!?/p>
艾米麗接道,“不僅僅是因為她技術危險,更因為她的結論,動搖了管理司存在的根本邏輯。如果我們的工作本質上是在幫助‘固化’,而不是守護自然的流動……”
她沒有說下去,但兩人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他們一直以來的信念和職責,可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無知的錯誤之上。
“那本筆記,”裴宿說,“是鑰匙,也是地圖。蘇煙在里面留下了很多關于Λ常數和織布機原理的推算。我們需要時間研究它。而且,我們可能需要……更多的幫助。”
“教授?”艾米麗立刻猜到。
“羅伯特教授見識過很多事情,而且他不在體系核心,值得信任。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和他碰面?!?/p>
裴宿操作終端,用最高級別的加密協(xié)議向羅伯特的私人線路發(fā)送了一條極其簡短的信息:“教授,‘織布機’需要老鐘表匠?!S昏鐘表店’,打烊后?!?/p>
“黃昏鐘表店”是城里一個真正的、毫不起眼的古董鐘表店,老板是個真正的老匠人,與羅伯特私交甚篤,與管理局毫無關聯(lián)。
幾個小時后,在確認沒有追蹤后,裴宿和艾米麗如同幽靈般從錯綜復雜的廢棄管廊中鉆出,融入了舊城區(qū)傍晚嘈雜的人流。
他們繞了無數圈子,最終在夜幕完全降臨后,來到了已經打烊的“黃昏鐘表店”后門。
羅伯特教授已經等在那里,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嚴肅。他什么也沒問,只是示意他們快速進來,然后仔細鎖好了門。
店鋪里充滿了各種鐘表滴答作響的聲音,比第七分局入口處的店鋪更加密集和古老。
“你們惹上大麻煩了,孩子們。”羅伯特沒有寒暄,直接開口,目光銳利地掃過兩人,“監(jiān)察部的內部警報提到了Λ接口未授權激活和你們的代號。
現在全司都在秘密通緝你們。告訴我,你們到底發(fā)現了什么?”
裴宿將蘇煙的筆記本放在桌上。
開口將他們的經歷,從紡織廠的藍色閃光,到圖書館下的Λ接口,再到蘇煙留下的關于“時淵”和“舊錨”的信息,完整地告訴了羅伯特。
羅伯特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皺紋仿佛更深了。
他拿起那本筆記本,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封面上的名字,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混合著哀傷和一種早已料到的沉重。
“蘇煙……那孩子,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彼?,聲音沙啞,“她當年提出的那些理論,太過驚世駭俗,被高層視為異端和巨大的威脅。她的失蹤……我一直懷疑并非意外。”
他抬起頭,看著裴宿和艾米麗:“你們猜測的方向,可能是對的?!?/p>
“時痕管理司的最高層,可能早就知道‘底層層’和‘舊錨’的存在,但他們選擇的道路是……封鎖、掩蓋、維持現狀。任何試圖深入探究的行為,都會被無情鎮(zhèn)壓?!?/p>
“蘇煙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p>
店鋪里只有鐘表的滴答聲,仿佛無數個時間的小碎片在竊竊私語,討論著這個驚人的秘密。
“教授,我們該怎么辦?”艾米麗問道,“蘇煙警告說‘舊錨’在固化時間,需要‘解放’。我們難道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繼續(xù)回去做我們的‘錨定者’,幫著維持這個可能錯誤的體系?”
羅伯特沉默了很長時間,只是看著桌上那本仿佛承載著千斤重量的筆記本。
“我不能告訴你們該怎么做?!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這條路走下去,可能是萬劫不復。對抗時痕管理司,意味著你們將失去一切,甚至可能面臨比‘時痕消散’更糟的下場?!?/p>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但是,”他緩緩地說,“如果蘇煙說的是真的,如果時間本身正在被某種東西無形地禁錮……那么總需要有人去做那個擰緊發(fā)條的人,哪怕只是為了聽到世界重新真正走動起來的聲音。”
他拿起一把小巧的螺絲刀,輕輕敲了敲桌面上一個古老的航海鐘。
“這店里的每一塊表,走的快慢都不同,”他說,“但它們都在走。這才是最重要的?!?/p>
裴宿和艾米麗對視一眼,明白了教授的意思。他無法公開幫助他們,但他給予了默許和一種更深層次的支持。
“我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研究這本筆記,并避開監(jiān)察部的追蹤。”裴宿說。
羅伯特想了想:“我知道一個地方。是蘇煙以前偶爾會使用的安全屋,連司里都不知道。應該還能用?!彼麑懴铝艘粋€地址,遞給裴宿。
“謝謝您,教授。”裴宿鄭重地接過紙條。
“小心點。”羅伯特嘆了口氣,眼神中充滿了擔憂,“記住,你們要對抗的,可能不僅僅是管理司……還有時間本身那深不見底的秘密?!?/p>
離開鐘表店,裴宿和艾米麗再次融入夜色。
他們手中握著蘇煙的遺產,身后是龐大的追捕網絡,前方是充滿未知和危險的、關于時間本質的迷霧。
但他們不再是最初那兩個只是執(zhí)行任務的錨定者了。
他們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而現在,他們決定向那冰冷的深淵深處,投下自己的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