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隊的喇叭聲在晨霧里飄來時,陳曦正站在銅鐘旁,看著鐘面上三道并排的暗紅指印。指印泛著潮濕的光澤,像剛凝固的血,在初升的微光里,隱約能看見每道指印邊緣的紋路——第一道的指節(jié)處有細小的老繭(是外婆年輕時做針線活留下的),第二道的掌心帶著淺淡的劃傷(是林秀修鐘時被螺絲刀蹭的),第三道的紋路最清晰,指根處還沾著點相機帶的纖維(是她自己的)。
車間鐵門被風吹得“吱呀”晃,門口的“陳曦”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她昨晚踩在積水里的腳印,還淺淺印在地面,正隨著晨霧慢慢消散。蘇瑤的相機掛在陳曦脖子上,屏幕還亮著,最后一張照片停留在“陳曦”舉著手電筒的瞬間,照片角落,半透明的藍影正貼著女孩的后背,像片粘在衣服上的水漬。
“該清理痕跡了。”陳曦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她熟悉的語調(diào)——是蘇瑤的聲音,帶著點金屬摩擦的澀感,又混著林秀說話時的溫柔。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到相機的刪除鍵,屏幕里的照片一張張消失,最后只剩十年前林秀拍下的老照片:穿碎花裙的外婆跪在銅鐘前,掌心的疤痕在發(fā)光,鐘面上只有一道指印。
墻壁突然晃了晃,灰塵簌簌往下掉。陳曦抬頭,看見車間的窗戶已經(jīng)被拆遷隊的工人撬開,陽光涌進來,照在銅鐘上,映出三道指印的影子,像三只蜷縮的手。她突然想起蘇瑤離開前說的話:“每十年的7月15日過后,鐘會‘睡’一會兒,你要把之前的痕跡藏好,別讓外人看見指印——不然,鐘會找新的‘守鐘人’,連你也會被換掉?!?/p>
陳曦走到銅鐘旁,指尖輕輕拂過鐘面玻璃。不知何時,她的指尖也變得冰涼,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她看見玻璃的裂縫里,慢慢滲出水珠,水珠順著指印的紋路往下淌,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是外婆年輕時的臉。
“外婆……”陳曦輕聲開口,水洼里的影子動了動,像是在回應(yīng)。她突然想起外婆留的舊箱子,里面有本泛黃的筆記本,第一頁寫著:“1983年7月15日,收到陌生郵件,去了鐘表廠,看見銅鐘,手碰了玻璃,留下指印。鐘說,要等下一個有疤痕的人。”
原來外婆早就知道。陳曦的鼻子發(fā)酸,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水洼,水洼里的影子突然清晰——外婆站在銅鐘前,身后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女人的臉和林秀一模一樣,正伸手碰外婆的肩膀。再往后,是林秀的畫面:林秀舉著相機,身后站著蘇瑤;蘇瑤站在銅鐘旁,身后站著剛成為“守鐘人”的自己。
三代人的影子,在水洼里疊在一起,像張被揉皺又展開的老照片。
“轟隆”一聲,車間的墻壁塌了一塊,碎石砸在地面,濺起的灰塵撲在陳曦的藍布衫上。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突然發(fā)現(xiàn)藍布衫的口袋里有個東西——是蘇瑤留下的修鐘螺絲刀,刀柄上還沾著銅銹,和十年前林秀照片里的那把一模一樣。
陳曦握緊螺絲刀,走到銅鐘的側(cè)面。她記得蘇瑤說過,銅鐘的背面有個隱藏的凹槽,里面藏著“守鐘人”的名字。她伸手摸索,指尖觸到一道細小的縫,順著縫摳開,里面果然有張疊得整齊的紙。
紙上是三行字,用不同的筆跡寫的:
- 1983年,李秀蘭(陳曦外婆的名字),疤痕在掌心,紅繩系于腕。
- 2013年,林秀,疤痕在掌心,紅繩系于腕。
- 2023年,蘇瑤,疤痕在掌心,紅繩系于腕。
陳曦從口袋里摸出筆,在第四行寫下:“2033年,陳曦,疤痕在掌心,紅繩系于頸?!睂懲?,她把紙疊好塞回凹槽,剛扣上,就聽見銅鐘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咚”響,像是在確認新的名字。
拆遷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陳曦最后看了眼銅鐘。三道指印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指針穩(wěn)穩(wěn)停在三點零七分,和過去的每一個十年一樣。她轉(zhuǎn)身走向車間深處,那里有個隱蔽的儲物間,是蘇瑤告訴她的“藏身地”——每當有外人來,守鐘人就要躲進去,等外人離開后再出來。
儲物間里堆滿了舊零件,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霉味。陳曦靠在墻角,從相機里翻出外婆的照片。照片里的外婆穿著碎花裙,站在銅鐘前笑,掌心的疤痕還很淡。她突然明白,所謂的“輪回”,從來不是鐘在找替身,而是三代人都困在了同一個執(zhí)念里——外婆想查清鐘的秘密,林秀想找到自己消失的原因,蘇瑤想擺脫宿命,而她自己,曾經(jīng)也想揭開十年前的真相。
可最后,她們都成了真相的一部分。
儲物間的門被風吹得晃了晃,陳曦看見門外的陽光里,有個穿校服的女孩路過,女孩手里拿著手機,屏幕上是那封熟悉的亂碼郵件,掌心隱約露出月牙形的疤痕。陳曦的心臟猛地一跳——那是下一個十年的“守鐘人”嗎?
她舉起相機,對準女孩的方向,卻沒有按下快門。銅鐘的“滴答”聲從車間傳來,緩慢而堅定,像在倒計時。陳曦知道,十年后的7月15日,她會像蘇瑤、林秀、外婆那樣,給這個女孩發(fā)一封沒有發(fā)件人的郵件,附件里是銅鐘的照片,照片里有三道指印,等著第四道的出現(xiàn)。
拆遷隊的機器開始轟鳴,老鐘表廠的墻壁一點點倒塌,灰塵彌漫在空氣里,遮住了銅鐘的影子。陳曦靠在儲物間的墻角,聽著外面的動靜,手里緊緊攥著那把修鐘螺絲刀。她的掌心貼著螺絲刀的刀柄,銅銹的涼意滲進皮膚,和鐘面玻璃的溫度一模一樣。
相機屏幕突然亮起,自動彈出一封新郵件的草稿,發(fā)件人欄是一串亂碼,收件人欄是空的,正文里寫著:“老鐘表廠拆遷前最后一夜,來車間看樣東西,關(guān)于十年前的指印?!备郊诶?,是銅鐘的照片,照片里的三道指印,在屏幕光里泛著暗紅的光。
陳曦看著屏幕,嘴角慢慢勾起青灰的笑。她知道,這封郵件會在十年后的某個午夜,準時發(fā)送到下一個有疤痕的女孩手機里,而她,會站在銅鐘旁,像蘇瑤等她那樣,等著那個女孩的到來。
三代指印的輪回,從來沒有終點。只要銅鐘還在,只要疤痕還在,就會有新的“守鐘人”,在每個十年的雨夜里,走進這間車間,用自己的血,在鐘面上留下新的印記,然后等著下一個“自己”,接走這永無止境的“時間”。
外面的機器聲漸漸遠去,儲物間里恢復了安靜,只有銅鐘的“滴答”聲,透過墻壁,一點點傳進來,緩慢而堅定,像在訴說著一個關(guān)于時間、疤痕和輪回的,永遠不會結(jié)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