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臨終前死死抓住我的手:“囡囡,床底下那雙繡花鞋,千萬不能穿?!?/p>
我以為是老人家的糊涂話,直到半夜被窸窣聲驚醒。
床下,那雙繡花鞋自己挪動了位置,鞋尖正對著我的床。
手機震動,一條陌生短信:“你穿上它了,對吧?”
鏡子里,我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腳上正穿著那雙血紅繡花鞋。
?
奶奶咽氣前,枯瘦得像雞爪子的手,爆出一股驚人的力氣,死死鉗住我的手腕。她混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嘴唇哆嗦著,湊到我耳邊,氣息又涼又腥:“囡囡……聽好……床底下……那雙繡花鞋……紅的……千萬……千萬不能穿……不能……”
最后一個字,幾乎是氣音,散在傍晚陰慘慘的風里。她手一松,眼睛卻沒合上,依舊瞪著天花板某處虛無。
我當時心口像被堵了團濕棉花,又悶又痛,只當是老人家彌留之際的糊涂話。奶奶舊木床底下確實有雙繡花鞋,紅緞子面,繡著繁復得有些詭異的纏枝蓮,嶄新得不像話,卻透著一股陳年的陰森。我小時候調(diào)皮想摸,總被她厲聲喝止。如今想來,那鞋似乎幾十年都沒變過樣子。
喪事辦得潦草,家里只剩我一個。夜深沉得像是潑翻了濃墨,連月光都透不進這棟老屋。我躺在奶奶睡了一輩子的雕花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枕被間還殘留著她身上那種老人味混合著草藥的氣息。
后半夜,我是被一種極細微的聲音驚醒的。
不是風吹動破窗欞的嗚咽,也不是老鼠啃咬木頭的窸窣。那聲音,更輕,更緩,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從床底下傳來。
我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
屋里死寂,那聲音便格外刺耳。我僵著脖子,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冷汗順著額角滑進鬢發(fā),冰涼一片。
是幻覺嗎?奶奶剛走,我太累了……
可那聲音還在繼續(xù),慢吞吞的,很有耐心。像是什么東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點點地挪動。
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極其緩慢地,把腦袋偏向床沿,眼睛往下瞟。
黑暗中,視線模糊不清。但我還是看見了。
床底下,靠近外側的地方,那雙本該并排擺著的血紅繡花鞋,此刻變了位置。一只鞋稍稍在前,另一只略靠后,鞋尖,不偏不倚,正正地對著我躺著的床板!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就在我頭皮發(fā)炸,幾乎要尖叫出聲的時候,扔在枕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幽白的光刺破黑暗,映亮我慘白的臉。
是一條短信。
來自一長串亂七八糟、根本不像號碼的數(shù)字。
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簡短的漢字像淬了冰:
「你穿上它了,對吧?」
每一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散發(fā)出一種惡毒的、戲謔的寒意。
誰?誰開的玩笑?大半夜的?!
我手指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心臟狂跳得要撞碎胸骨??謶趾蛻嵟豢?,我猛地想坐起來,想開燈,想把那雙該死的鞋從床底下掏出來扔出去!
可我一抬頭,視線無意間掃過了對面墻上那面奶奶留下的、水銀有些剝落的舊穿衣鏡。
鏡子模糊,映出床上我驚慌失措的身影,以及……
以及鏡中的那個“我”,嘴角正以一種人類無法做到的、極其夸張的弧度,緩緩地向兩邊耳根咧開。一個巨大、僵硬、充滿了非人惡意的笑容。
而“她”的腳上——
赫然穿著那雙本該在床底下的、血一樣紅的繡花鞋。
鞋子像是活物,緊緊貼合著“她”的腳踝。
鏡中的“我”,對著現(xiàn)實世界里魂飛魄散的我,咧著嘴,無聲地笑著。
我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聲音卡在喉嚨里,變成一種窒息的咯咯聲。我猛地低頭看自己的腳——光溜溜的,冰涼,什么都沒有穿。
可鏡子里……
鏡子里那個穿著繡花鞋的“我”,笑容越來越大,嘴角幾乎要裂到耳根,眼睛卻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光彩。她,或者說“它”,緩緩地,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彎曲,像雞爪一樣,對著我勾了勾。
一股無法抗拒的寒意包裹了我,不是從外部,而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我的視線無法從鏡子上移開,仿佛被釘在了那里。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咯咯作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床底下又傳來了聲音。
這次不是摩擦聲,而是輕輕的、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
叩……叩……叩……
像是有人穿著硬底鞋,在用鞋尖輕輕地磕著床板。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臟上。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屏幕再亮。還是那個亂碼般的號碼:
「它喜歡新腳。」
我崩潰了,猛地從床上滾下來,手腳并用地向門口爬去。我不敢再看鏡子,也不敢回頭去看床底。地板冰冷刺骨,但我顧不上了,只想逃離這個房間,逃離這棟房子!
我的手摸到了冰冷的門把手,用力一擰——紋絲不動!
門鎖死了?怎么可能!我睡前明明沒有反鎖!
我瘋狂地扭動門把手,用身體去撞門板,老舊的木門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卻堅固得如同鐵鑄。絕望像潮水般淹沒了我。
叩……叩……叩……
床底的敲擊聲還在繼續(xù),不緊不慢,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弄。
而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眼角的余光瞥見,鏡子里那個穿著繡花鞋的“我”,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過了身,面朝著我逃跑的方向。她依舊咧著嘴笑著,那雙黑洞洞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鏡面,牢牢地鎖定了我。
然后,我看見“她”抬起了一只腳,那只穿著血紅繡花鞋的腳,向前邁了一步。
鏡面,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一圈漣漪。
“她”……要出來了?
不!不可能!
我尖叫著,放棄了大門,連滾帶爬地沖向房間唯一的窗戶。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我用力去拉窗栓,手指因為恐懼而僵硬得不聽使喚。
就在我好不容易拉開窗栓,想要推開窗戶的時候,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從后面搭上了我的肩膀。
那只手,枯瘦,布滿皺紋,指甲青紫。
和奶奶臨終前抓住我的手,一模一樣。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脖子像是生了銹的齒輪,一寸寸地,艱難地轉過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雙刺目的血紅繡花鞋,就站在我身后,不到半步的距離。
視線緩緩上移……是奶奶常穿的那件藏藍色壽衣……再往上……
是一張臉。
奶奶的臉,卻又不是。臉色青白,嘴唇烏紫,而那雙眼睛——沒有瞳孔,只有眼白,卻清晰地倒映出我因極致恐懼而扭曲的面容。她的嘴角,和鏡中的“我”一樣,掛著那種詭異、僵硬、非人的微笑。
“囡囡……” 她開口了,聲音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帶著一股土腥味,“鞋……合腳嗎?”
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識里,只感覺到肩膀那只手冰冷刺骨的觸感,以及一股強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正將我往后拖拽……
……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轉醒。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奶奶的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房間里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只是一場極其逼真的噩夢。
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猛地坐起,第一時間低頭看自己的腳——還好,光潔如初。
我松了口氣,心臟卻依然狂跳不止。是夢嗎?可是那觸感,那聲音,那鏡子里的影像,都真實得可怕。
我顫抖著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收件箱里空空如也。根本沒有那兩條來自亂碼號碼的短信。
果然是夢……一場因為奶奶去世和過度悲傷而產(chǎn)生的噩夢。
我撫著胸口,試圖平復呼吸。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床底。
床底下空空如也。
那雙紅色的繡花鞋,不見了。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
我強迫自己鎮(zhèn)定,也許是被奶奶收在別處了,或者……或者只是我記錯了。
我起身,想下床喝口水,腳剛沾地,卻踩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
在我左腳邊,端正地放著一只紅色的繡花鞋。鞋尖,不偏不倚,正對著我。
而另一只……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向房間角落那面安靜的穿衣鏡。
鏡子里,我穿著睡衣,臉色慘白,眼神驚恐。
而我的影像旁邊,空著的位置,另一只血紅的繡花鞋,靜靜地擺在那里。仿佛,剛剛有什么“人”穿著它站過,此刻,只是暫時脫下了。
鏡中的我,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我死死盯著鏡子里那只孤零零的繡花鞋,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它就在那里,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tài)存在著,仿佛它本該就在鏡中的世界,與鏡外我腳邊這只是完整的一對。
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我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那只搭上我肩膀的冰冷枯手的感覺,奶奶那張青白詭異的臉,還有那砂紙摩擦般的聲音——“鞋……合腳嗎?”——所有被“或許是夢”這個僥幸想法暫時壓下去的恐怖記憶,海嘯般席卷回來,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猙獰。
不是夢。
從來都不是。
奶奶的警告不是糊涂話。這雙鞋……這雙鞋是活的,或者說,附著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我的目光驚恐地在空蕩蕩的床底和我腳邊那只刺目的紅鞋之間來回移動。另一只在鏡子里……這意味著什么?那個“我”,或者那個穿著奶奶壽衣的東西,它還在鏡子里?它只是把鞋脫了?它想做什么?
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我捂住嘴,強忍著沒有吐出來。我必須離開這里,立刻,馬上!門打不開,還有窗子!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向窗戶,昨晚未能推開的窗戶。陽光透過玻璃,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我抓住窗框,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抬——
窗戶紋絲不動。就像那扇門一樣,它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封死了。我發(fā)瘋似的用拳頭砸向玻璃,拳頭砸得生疼,但那看似普通的玻璃卻異常堅固,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我被困住了。徹底困在了這個奶奶去世的老屋里,和這雙詭異的繡花鞋一起。
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癱坐在窗下,淚水混合著冷汗滑落。怎么辦?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奶奶……奶奶她知道這鞋的來歷嗎?她為什么要把這么危險的東西藏在床底?她臨死前那般警告,是不是意味著,她一直在壓制著這雙鞋,或者說,鞋里的東西?而現(xiàn)在她走了,壓制消失了,所以它才出來了?
對!奶奶的遺物!也許她留下了什么線索?關于這雙鞋的,關于如何擺脫它的!
求生的本能給了我一絲力氣。我掙扎著爬起來,避開地上那只鞋和鏡子的方向,踉蹌著撲向奶奶那個老舊的五斗柜。我發(fā)瘋似的翻找,抽屜里的東西被我一古腦兒全倒在地上。舊衣服、針線盒、一些泛黃的照片、幾本毛選……沒有,什么都沒有!沒有只言片語提到這雙該死的繡花鞋!
我又去翻奶奶的枕頭底下,床墊下面,甚至趴在地上看床板背面……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陽光似乎也失去了溫度,變得蒼白起來。屋子里安靜得可怕,但我卻能感覺到一種無處不在的“注視”,來自床底,來自鏡子,來自每一個陰影角落。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目光空洞。難道真的要像奶奶說的那樣……不能穿?可是我沒穿??!為什么它還是纏上了我?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又震動了一下。
我渾身一激靈,幾乎是驚恐地看向屏幕。
不是亂碼號碼。
是一條運營商發(fā)來的話費余額提醒。
我松了口氣,隨即又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和更大的恐懼。連外界的信息都能正常接收,偏偏關于這雙鞋的……那個亂碼號碼,它到底是什么?
我下意識地點開短信收件箱,想再次確認那兩條短信是否真的消失了。
收件箱是空的。
但就在我準備退出時,指尖不小心滑到了已刪除短信的文件夾。
文件夾的圖標上,顯示著一個紅色的數(shù)字“2”。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顫抖著點開。
那兩條短信,赫然躺在里面!
「你穿上它了,對吧?」
「它喜歡新腳。」
發(fā)送時間,就是昨夜我驚醒的那一刻。不是夢,它們真實存在過,只是被某種力量……或者說,被“我”(或許是鏡子里那個“我”)刪除了!
為什么?是為了制造那短暫的“是夢”的錯覺,讓我放松警惕,陷入更深的絕望嗎?
一種被戲弄、被觀察、被一步步逼入絕境的寒意滲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抬起頭,再次望向那面鏡子。
鏡中的我,臉色蒼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而那只孤零零的繡花鞋,依舊靜靜地待在角落。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我瞇起眼睛,仔細看去。
鏡子里,我影像的腳邊,光潔的地板上,似乎多了一點什么。
不是灰塵的影子。
是一滴……暗紅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跡?
血跡很小,就在那只孤寂的繡花鞋旁邊,若不仔細看,幾乎會錯過。
而更讓我頭皮發(fā)麻的是,我發(fā)現(xiàn)鏡中我自己的影像,她的左腳腳踝內(nèi)側,不知何時,也沾染上了一抹同樣的、刺眼的暗紅。
就像……就像是被什么粗糙的東西磨破了皮,滲出了血珠。
我猛地低頭看自己光裸的腳踝——皮膚完好,白皙,什么都沒有。
鏡子里那個“我”受傷了?穿著那只鞋的時候受的傷?
這個發(fā)現(xiàn)非但沒有帶來任何線索,反而讓我更加恐懼。這雙鞋不僅在試圖“穿”上我,它甚至已經(jīng)開始在另一個層面、在鏡中的倒影里,對我造成影響了?這是一種標記?還是一種……同化的開始?
夜幕,正在緩緩降臨。窗外的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下去。
我知道,當黑暗徹底籠罩這間老屋時,昨夜的一切,恐怕會再次上演。而下一次,我還能醒過來嗎?醒過來的,還會是“我”嗎?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腳踝帶傷、眼神絕望的倒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終局。
那雙繡花鞋,它在等待。
等待黑夜。
等待我徹底崩潰。
或者……等待我,主動穿上它?
黑暗像濃稠的墨汁,一點點滲透進老屋的每一個角落。最后一絲天光消失在天際,房間徹底被幽暗吞噬。我沒有開燈,仿佛某種直覺告訴我,燈光在這詭異的力量面前毫無意義,甚至可能是一種挑釁。
我蜷縮在離門和最遠的墻角,背抵著冰冷潮濕的墻壁,眼睛死死盯著房間中央那片更深的黑暗——床的位置,以及床底。另一只繡花鞋還在我腳邊,我沒有碰它,但它就像一個冰冷的坐標,標記著我的絕望。而鏡子,我甚至不敢再看,眼角余光都能感覺到那片水銀表面下潛藏的不祥。
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砂紙上摩擦。寂靜中,只有我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還有心臟擂鼓般撞擊胸腔的巨響。
然后,它來了。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感覺。溫度驟然降低,一股陰寒的氣息從床底彌漫開來,如同無形的潮水,漫過地板,浸透我的腳踝,向上蔓延。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帶著墳土般的濕腥氣,能凍僵骨髓。
我抱緊膝蓋,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肉里,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尖叫。
窸窣聲再次響起。
這次,不是在床底,而是在……我身邊。
極輕極輕,像是絲綢摩擦過地面。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汗毛倒豎。我僵硬地、一點點地轉動眼珠,看向聲音的來源——我腳邊那只孤零零的繡花鞋。
它,自己在動。
不是平移,而是鞋尖微微調(diào)整了方向,原本對著床,現(xiàn)在,正正地,對準了我蜷縮的角落。
緊接著,更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
對面墻角那面穿衣鏡,在絕對的黑暗中,竟然開始散發(fā)出一種極其微弱的、慘綠色的磷光。借著這詭異的光,我清晰地看到,鏡中的世界變了。
鏡子里,不再是我蜷縮墻角的倒影。那里空空如也。
而那只原本擺在鏡中角落的、另一只繡花鞋,不見了。
鏡面像投入石子的水面,開始蕩漾起一圈圈漣漪。然后,一只腳,穿著一只血紅繡花鞋的腳,從漣漪中心,緩緩地、實實在在地,踏了出來,踩在了鏡外房間真實的地板上。
接著是另一只腳。
藏藍色的壽衣下擺。
枯瘦、青白的手。
最后,是那張臉——奶奶的臉,卻又絕對不是她。慘綠的磷光照亮她青灰的皮膚和那雙只有眼白的眼睛,嘴角咧開到人類無法企及的弧度,無聲地笑著。她就站在鏡子前,身體一半還在漣漪中,一半已經(jīng)踏入了我的世界。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還是那個亂碼號碼,新的信息,只有兩個字:
「來了?!?/p>
它來了。穿著繡花鞋的“奶奶”,從鏡子里,出來了。
極致的恐懼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我明白了,從奶奶斷氣那一刻起,這個局就啟動了。警告不是為了預防,而是儀式的一部分。這雙鞋是一個錨點,一個通道。鏡子里的“我”,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倒影,而是被這邪祟之物一點點侵蝕、準備占據(jù)的“空殼”。
“奶奶”邁開了步子,朝著我走來。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那雙繡花鞋踩在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每落下一步,周圍的寒意就加重一分。
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變成它!
絕望中,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腦海。奶奶的警告是“不能穿”,但如果……如果“穿”這個動作,本身就不是針對活人的腳呢?如果它需要的,不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穿著者,而是一個“身份”的確認,一個“所有權”的轉移?
眼看著“奶奶”越走越近,那雙只有眼白的眸子鎖定了我,枯手抬起,朝著我的脖子伸來??諝庵袕浡鴿庥舻耐列任逗退劳龅臍庀ⅰ?/p>
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或許是瀕死前的最后掙扎。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不是沖向門或窗,而是撲向那只一直在我腳邊、鞋尖對著我的繡花鞋!
在我抓起那只冰冷刺骨的繡花鞋的瞬間,“奶奶”的動作頓住了。她歪著頭,臉上那詭異的笑容似乎凝固了。
就是現(xiàn)在!
我用盡全身力氣,沒有試圖把鞋穿在自己腳上,而是像投擲炸彈一樣,將這只血紅繡花鞋,狠狠地砸向了那面還在蕩漾著漣漪的鏡子!
“不——!” 一聲尖銳、非人的嘶吼從“奶奶”的喉嚨里擠出,充滿了驚怒和恐慌。
啪嚓!
鞋底重重撞在鏡面上。
沒有預想中的玻璃碎裂聲。鏡面如同水波般劇烈蕩漾,將那只繡花鞋吞沒了進去。與此同時,已經(jīng)走到我近前的“奶奶”,身影開始劇烈扭曲、模糊,像是信號不良的電視圖像。她發(fā)出痛苦的哀嚎,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猛地向后倒飛,重新被吸向那面鏡子。
在她被徹底拉回鏡中的前一瞬,我看到了鏡內(nèi)的景象——兩只血紅的繡花鞋,再次并排擺在那個角落。而鞋子的后面,隱約映照出的,不再是空蕩的房間,也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一個穿著藏藍色壽衣、背對著我、蜷縮在地上的模糊黑影。
嘩啦——
一聲清脆的碎裂巨響。
那面老舊的穿衣鏡,從被繡花鞋擊中的中心點開始,裂開了無數(shù)蛛網(wǎng)般的紋路,然后徹底崩碎,碎片散落一地。
房間里那慘綠的磷光消失了。
陰寒的氣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手機屏幕的光也熄滅了。
只剩下窗外微弱的月光,和死一般的寂靜。
我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虛脫得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劫后余生的恍惚感籠罩著我。
天,終于蒙蒙亮了。
陽光再次照進老屋,驅(qū)散了夜晚的恐怖。我掙扎著爬起來,看著滿地狼藉的鏡子和空蕩蕩的房間。床底下空空如也,那雙繡花鞋,連同鏡子里那個可怕的存在,似乎都隨著鏡子的破碎而消失了。
我踉蹌著走到門口,輕輕一拉——門開了。
清新的晨風吹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逃出了這棟吞噬了奶奶、也幾乎吞噬了我的老屋。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把奶奶的老屋連同那塊地都低價處理了,仿佛那樣就能將那段恐怖的記憶一并埋葬。
我試圖回歸正常的生活,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我害怕照鏡子,尤其是舊的、大的穿衣鏡。夜晚的任何細微聲響都能讓我驚醒。我的左腳腳踝,在陰雨天,總會隱隱作痛,那里明明沒有任何傷口,皮膚光潔如初。
直到一年后的某個深夜,我加完班回到租住的公寓。浴室里,我站在洗手池前,低頭用冷水拍臉,想驅(qū)散倦意。
當我抬起頭,看向面前的鏡子時……
鏡子里,我的倒影因為水珠有些模糊。
但足夠我看清,“她”的嘴角,正掛著一絲極淡、極快消失的、熟悉的詭異微笑。
而“她”的腳上,穿著一雙我從未見過的、但刺眼無比的……
血紅繡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