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陰沉，濃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靖王府的馬車再次駛向那重重宮闕，只是這一次，林微的心境與上次入宮時已截然不同。

她依舊穿著華服，扮作蘇雪見的模樣，但眉眼間那份刻意維持的矜持下，是如臨深淵的警惕。蕭煜坐在她對面，閉目養(yǎng)神，仿佛只是進行一次尋常的入宮請安，可林微知道，他們正主動駛向風暴的中心。

關(guān)于“蘇雪見”腕有疑似前朝公主“寒梅胎記”的消息，經(jīng)過一夜發(fā)酵，果然已在某些圈子里悄然傳開。馬車駛?cè)雽m門時，林微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守衛(wèi)和引路太監(jiān)投來的目光，比上次更加復雜，摻雜著好奇、探究，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與疏離。

蕭煜直接帶著她往東宮方向而去。這不是突然起意，而是一步精心計算的棋。

“皇兄近日操勞國事，本王特來請安，順便讓皇兄見見本王府上的新客。”蕭煜對東宮門前值守的太監(jiān)說道，語氣自然，帶著幾分兄弟間的隨意。

太監(jiān)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傳。不多時，便躬身請他們?nèi)雰?nèi)。

東宮正殿，氣氛莊重而略顯沉悶。太子蕭銘端坐于主位之上，身著杏黃色常服，面容依舊帶著慣常的仁厚，只是眉宇間難掩一絲疲憊與揮之不去的陰郁。當他看到跟在蕭煜身后，低眉順眼走進來的林微時，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眼中迅速掠過一絲極度的震驚與難以置信，雖然很快被他壓下，但那瞬間的失態(tài)，并未逃過林微和蕭煜的眼睛。

他果然認得她！或者說，他認出了這張屬于“林微”的臉！

“臣弟參見皇兄?！笔掛弦蓝Y參拜。

林微也隨之跪下，聲音清晰平穩(wěn)：“民女蘇雪見，參見太子殿下。”

“蘇……雪見？”太子緩緩放下茶盞，目光如同實質(zhì)，落在林微身上，帶著審視與巨大的壓力，“平身吧。煜弟，這位是……？”

蕭煜起身，隨意地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姿態(tài)放松，仿佛沒察覺到太子那細微的異常：“回皇兄，這是臣弟母族那邊一位遠房表親，家中遭了些變故，前來京城投靠，暫居臣弟府中。姓蘇，名雪見。”他特意將“蘇雪見”三個字咬得清晰。

“原來如此?！碧狱c了點頭，目光卻未從林微身上移開，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蘇姑娘……看著似乎有些面善?！?/p>

林微垂著頭，恭敬回道：“民女容貌粗陋，能得殿下眼熟，是民女的福分?！彼龑⒆藨B(tài)放得極低，言語間卻滴水不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太子沉默了片刻，殿內(nèi)的氣氛有些凝滯。他顯然無法接受“林微”搖身一變成為靖王“表親”這個事實，更無法理解蕭煜將她帶到自己面前是何用意。是示威？還是挑釁？

“聽聞昨日在安陽姑母的賞荷宴上，蘇姑娘一曲琴音，頗得姑母贊賞？”太子換了個話題，試圖打破僵局，也借此試探。

“殿下謬贊?！绷治⒁琅f謹慎，“長公主殿下寬和，不嫌民女技藝粗淺罷了?！?/p>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東宮屬官匆匆入內(nèi)，在太子耳邊低語了幾句。太子的臉色微微一變，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再次看向林微時，那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疑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殺意的了然。

林微心中一凜?？磥?，關(guān)于“寒梅胎記”的消息，已經(jīng)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東宮。

“本王今日來，除了給皇兄請安，還有一事?！笔掛戏路饹]看到太子臉色的變化，慢悠悠地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氣氛，“前幾日，本王手下人無意間查到一樁趣事，覺得應與皇兄分享?！?/p>

太子目光轉(zhuǎn)向蕭煜，帶著警惕：“哦？何事能讓煜弟如此感興趣？”

蕭煜從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文書，并未直接遞給太子，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是關(guān)于城西‘錦繡莊’的莊主，錢富貴。此人明面上做綢緞生意，暗地里卻幫某些人洗斂錢財，傳遞消息，膽子不小?！?/p>

太子的瞳孔微微收縮，端著茶盞的手指收緊了些。

“更巧的是，”蕭煜繼續(xù)道，語氣帶著一絲玩味，“本王府上的這位蘇表妹，前幾日女扮男裝出去游玩，無意間路過那錦繡莊后巷，竟瞧見……皇兄您東宮詹事府的趙文淵趙主簿，深夜從莊內(nèi)密道而出，與那錢富貴狀甚親密。蘇表妹年幼無知，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回來當趣事說與本王聽。臣弟覺得，這其中怕是有些誤會，或是……有人故意構(gòu)陷，意圖離間皇兄與臣弟？故而特來向皇兄求證。”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將林微探查的行為輕描淡寫為“無意路過”，將確鑿的證據(jù)說成是“趣聞”和“誤會”，卻字字如刀，直指東宮屬官與曹公公白手套勾結(jié)的核心！

太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猛地站起身，又意識到失態(tài)，強撐著緩緩坐下，胸口劇烈起伏。趙文淵是他的錢袋子，更是他許多隱秘事務的執(zhí)行者，他與錢富貴的關(guān)系一旦坐實，不僅意味著他太子的名聲將受到重創(chuàng)，更意味著他暗中經(jīng)營的一些勢力可能被連根拔起！

他死死盯著蕭煜，又猛地轉(zhuǎn)向林微，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箭！他現(xiàn)在徹底明白了！這個“蘇雪見”，就是那個本該死在牢里的繡娘林微！她不僅沒死，還投靠了靖王，甚至掌握了如此致命的把柄！而她手腕上那個該死的胎記……更是將一池渾水攪成了驚濤駭浪！

“蕭煜！”太子終于失了冷靜，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你究竟想做什么？！”

面對太子的失態(tài)，蕭煜反而笑了，那笑容冰冷而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

“臣弟不想做什么?！彼酒鹕?，將那份文書隨意放在太子手邊的案幾上，“只是覺得，有些蛀蟲，若不及早清理，恐會腐蝕棟梁?；市秩绽砣f機，難免有被小人蒙蔽之時。臣弟身為皇弟，理當為皇兄分憂。”

他走到林微身邊，看似隨意地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是一個充滿占有欲和保護意味的姿態(tài)。

“至于蘇表妹，”他低頭看了林微一眼，目光深邃，“她膽子小，昨日在長公主府，不過是不小心露出了腕間一個尋常胎記，竟被些無知之人傳成什么前朝公主的‘寒梅印記’，嚇得她一夜未眠。今日帶她來見皇兄，也是想請皇兄做個見證，平息那些無稽流言，免得她一個弱女子，終日惶恐不安。”

他輕描淡寫地將胎記之事定性為“無稽流言”，并直接將“證人”的身份甩給了太子。若太子此刻再拿胎記說事，便是坐實了自己聽信、甚至散布流言，與靖王公然撕破臉。

太子臉色鐵青，胸口堵著一口悶氣，上下不得。他看著并肩而立的蕭煜和林微，一個強勢逼人，一個低眉順眼卻暗藏鋒芒。他知道，自己今日一敗涂地。不僅被抓住了致命的把柄，還在這個身份詭異、身負秘密的女人面前，被靖王狠狠將了一軍！

他死死攥著拳，指甲深陷掌心，幾乎咬碎銀牙，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有勞煜弟……費心了?！?/p>

蕭煜滿意地頷首：“皇兄明白就好。那臣弟就不打擾皇兄處理‘家務事’了，告退。”

他帶著林微，轉(zhuǎn)身從容離去，留下太子一人，在那空蕩的大殿中，面對著那份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文書，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走出東宮，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中彌漫著土腥味和一絲涼意。

馬車旁，蕭煜停下腳步，并未立刻上車，而是側(cè)頭看向林微。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也沾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做得不錯?！彼y得地給出了明確的贊許，雖然語氣依舊平淡。

林微抬頭看他，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她張了張嘴，想問他接下來會怎樣，想問他太子會如何報復，想問他自己的身世……

但最終，她什么也沒問。因為她看到，蕭煜的目光越過她，投向了宮道盡頭的方向，那里，一頂眼熟的、屬于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轎攆，正靜靜地停在那里，轎簾低垂，仿佛一尊沉默的、等待著獵物的兇獸。

曹如晦……他也來了。

蕭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嗜血的弧度。

“看，魚兒……都驚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