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在一種略顯沉悶的氣氛中收場了。
方淳意被母親哄著,早早地回房歇下。
夜?jié)u漸深了,侯府里一片靜謐,只有巡夜家丁的腳步聲偶爾響起。
書房里,燭火卻依舊明亮。
鎮(zhèn)遠侯方廷淵端坐在書案后,面前攤著一疊公文和幾封往來的信件。
然而,他已經(jīng)對著同一封信,枯坐了快半個時辰,上面的字卻是一個都沒看進去。
擱在晚飯前,方廷淵看到這封信,心中或許還會有幾分意動。
可現(xiàn)在,他只要一看到“年”這個字,腦海里就不由自主地回響起女兒那句稚嫩又詭異的“夢話”。
“我夢見一棵好高好大的樹……樹上寫著一個‘年’字。”
“后來,樹倒了,把我們家……壓塌了。”
荒唐!
方廷淵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將信紙丟在一旁。
他戎馬半生,官場沉浮數(shù)十年,自問是個腳踏實地的務實之人,平生最不信的就是鬼神之說,更何況是小女兒的一句夢話。
樹倒了……
這比喻倒是有趣,尋常孩童怕是想不出來的。
但這又能說明什么?
許是意兒最近聽了哪個戲文,或是看了什么雜書,胡思亂想罷了。
他這樣告訴自己,試圖將那份莫名的不安從心底驅(qū)散。
可越是這樣想,那幾句話就越是像魔音一樣,在他腦中盤旋,揮之不去。
他拿起狼毫筆,想在公文上批注幾句,可提筆懸在半空,卻遲遲落不下去。
不行。
心不靜。
方廷淵索性將筆擱下,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燭火搖曳,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他的理智在告訴他,女兒的話,完全是無稽之談。
如今的年家,圣眷正濃,權勢滔天,正如日中天,怎么可能說倒就倒?
與年家交好,是目前朝局之下,最穩(wěn)妥、最有利的選擇,可以保他方家在兩王相爭的漩渦中,多一份安穩(wěn)。
這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最優(yōu)解。
他不該動搖。
然而,情感的另一端,卻是濃濃的父愛和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來自血脈深處的直覺。
他想起女兒在飯桌上那張煞白的小臉。
想起她那雙空洞無神的、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景象的眼睛。
尤其是……她今日受驚過度的樣子,是真真切切的。
一個被噩夢嚇得連水都怕的孩子,她的夢境,會不會……真的有什么預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連方廷淵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何時變得如此荒謬了?
竟然會去相信一個孩子的夢話?
可事關整個鎮(zhèn)遠侯府的榮辱興衰,事關他膝下一雙兒女的未來……
他賭不起!
萬一呢?
萬一那不是一句簡單的夢話呢?
“唉……”
一聲長嘆,在寂靜的書房里響起。
方廷淵只覺得一顆心被理智與情感反復拉扯,從未有過的煩亂。
他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一股帶著涼意的夜風涌了進來,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灑滿了整個庭院。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向了后院女兒閨房的方向。
意兒……睡了么?
不知為何,他心里總有些不踏實。
猶豫了片刻,方廷淵還是抬步走出了書房。
夜色深沉,他沒有驚動下人,獨自一人,踩著滿地月光,悄無聲息地朝著女兒的院子走去。
院門口守夜的婆子見了他,剛要行禮,就被他一個手勢制止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女兒的房門外。
房間里一片漆黑,只有朦朧的月光從窗紗透進去。
守夜的鶯兒趴在門外的腳踏上,已經(jīng)睡熟了。
方廷淵皺了皺眉,沒有叫醒她,而是自己伸手,輕輕地……將房門推開了一道縫。
他側身閃了進去,動作輕得像一只貍貓。
借著月光,他看到了床榻上的女兒。
錦被只蓋到了一半,一只白嫩的手臂露在外面。
她睡得……極不安穩(wěn)。
小小的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她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在無意識地囈語著什么。
方廷淵心中一緊,連忙放輕腳步,走上前去。
他彎下腰,湊近了些,才聽清了女兒那含糊不清的、帶著哭腔的夢話。
“水……好冷……”
“不要……救我……”
“周……周寧……”
后面的話語太過模糊,幾乎聽不清了。
但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和掙扎,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敲在了方廷淵的心上!
他又想起了下午鶯兒的回話。
“小姐看了一眼盆里的水,就突然尖叫起來……”
原來,她不是裝的。
她是真的怕水,怕到了骨子里,連睡夢中都不得安寧。
這份恐懼如此真實,如此深刻!
那……
關于那棵“年”字大樹的夢,會不會……也是一樣真實?
方廷淵伸出寬厚粗糙的大手,想要為女兒拭去額上的冷汗。
可他的手,在距離女兒光潔的額頭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看著女兒在睡夢中依舊慘白不安的小臉,眼神變得無比復雜。
有心疼,有憐惜,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疑云。
作為父親,他恨不得立刻將女兒搖醒,告訴她一切都只是噩夢,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怕。
可作為鎮(zhèn)遠侯,作為這個龐大家族的掌舵人,他的理智和本能卻在瘋狂地叫囂著。
不能問!
一個字都不能再問!
若是再問,逼急了孩子,誰知道她會說出些什么?
反倒不如讓她繼續(xù)“做夢”。
暗中觀察,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念頭,讓方廷淵自己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他竟然……在算計自己的親生女兒。
可他別無選擇。
方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性命,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他收回手,動作輕柔地為女兒拉好被角,蓋住她露在外面的手臂。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默默地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回到書房,夜風更涼了。
方廷淵卻不再覺得煩躁。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靜了下來。
他重新走到書案前,拿起那封雍王府幕僚寫來的信,眼神銳利如鷹。
片刻之后,他將信紙移到燭火之上。
跳動的火苗舔舐著信紙的邊緣,很快,便將那些意在拉攏的字句,吞噬成了一片飛灰。
他看著那一小撮灰燼,眼神幽深,喃喃自語。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年家這棵大樹……暫時,還是離遠些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