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方淳意都表現(xiàn)得像一只受驚后慢慢恢復元氣的小貓。

　　她不再盯著水面發(fā)呆，也不再于睡夢中驚叫，只是變得比以往更加安靜、更加黏人，尤其是黏著她的父親方廷淵。

　　方廷淵處理公務時，她便會抱著個軟墊，乖乖地坐在一旁的角落里看書，不吵不鬧。

　　這副乖巧懂事的模樣，讓方廷淵心中愈發(fā)憐愛，同時也讓那晚的“大樹傾塌”之言，顯得越發(fā)像是一場單純的、小孩子無心的夢話。

　　他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也漸漸松懈了下來。

　　或許，真的是他多心了。

　　這日，天氣晴好，方淳意的舅舅，也就是林氏的親哥哥林文博，前來侯府拜訪。

　　林家是京中有名的皇商，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底殷實。林文博為人豪爽，最是疼愛方淳意這個外甥女。

　　此刻，庭院的石桌旁，方廷淵正與這位內(nèi)兄對坐品茶，商議著正事。

　　“侯爺姐夫，”林文博呷了一口茶，面帶喜色地說道，“開春時囤的那批江南絲綢和閩南新茶，總算是備齊了。我打算三日后，就讓船隊沿運河北上，送往幽州和遼東?！?/p>

　　方廷淵點了點頭，沉吟道：“北地苦寒，去歲又遭了雪災，百物騰貴，這批貨送過去，確是能賣個好價錢。只是路途遙遠，北上水路，近來似乎不太平?！?/p>

　　“姐夫放心！”林文博拍著胸脯，哈哈一笑，“我雇了京城最有名的威遠鏢局，幾十個好手跟著，萬無一失！這一趟跑下來，少說也能賺這個數(shù)！”

　　他說著，伸出了五根手指。

　　一旁的林氏正帶著丫鬟們擺弄花草，聽到這話，不由笑著嗔道：“瞧你這一身銅錢味，開口閉口都是生意。”

　　“姐姐此言差矣！我這不是為了咱們意兒和承宇，多攢些家底嘛！”林文博朗聲笑道。

　　他們談話間，誰也沒注意到，不遠處，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追著一只粉蝶，跑得不亦樂乎。

　　方淳意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襦裙，像個林間的小精靈，在花叢中穿梭。

　　前世，她對舅舅的這批貨有印象。

　　因為，這批貨，血本無歸。

　　船隊北上，半路遇上了連綿的秋雨，運河水位暴漲，淹了河道。為了趕工期，船隊強行改道，結(jié)果又遇上了盤踞在山林里的悍匪。

　　一船的奇珍異貨，被劫掠一空，幾十個伙計和鏢師，死傷慘重。

　　林家因此元氣大傷，好幾年才緩過勁來。

　　而周寧海，正是趁著林家勢弱，才敢在后來那般肆無忌憚地算計母親的嫁妝。

　　所以，這批貨，絕不能北上！

　　方淳意追著蝴蝶，看似玩得開心，一雙耳朵卻尖尖地豎著，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時機差不多了。

　　她假裝跑累了，“哎呀”一聲，停下腳步，用小手扇著風，噠噠噠地跑到石桌旁。

　　“娘，我渴了。”她仰起小臉，聲音嬌糯。

　　“你這孩子，跑得一頭汗。”林氏連忙拿起絲帕，心疼地為她擦汗，又倒了杯溫涼的果茶給她。

　　方淳意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在父親和舅舅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爹，舅舅，你們在說什么呀？”她故作天真地問。

　　林文博見她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

　　“在說給你賺嫁妝的事呢！舅舅這次要是賺了大錢，就給你買一支南海運來的、最大最漂亮的紅珊瑚頭面，好不好？”

　　一聽這話，方淳意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亮晶晶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聽到糖果便會開心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她放下茶杯，突然跑到方廷淵身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興奮地搖晃起來，聲音清脆又響亮。

　　“爹！爹！我昨晚又做夢了！”

　　又是做夢？

　　方廷淵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他垂眸看著女兒那張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小臉，不動聲色地問道：“哦？這次又夢見什么了？”

　　只聽方淳意用一種極為雀躍的、仿佛在分享天大喜事的語氣說道：

　　“我夢見舅舅賺了大錢！好多好多的銀子！堆得跟小山一樣高！”

　　這話一出，林文博頓時樂不可支，指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哎喲！我的小財迷外甥女！看來是真把舅舅說的紅珊瑚記在心上啦！連做夢都夢見舅舅發(fā)財！”

　　林氏也忍俊不禁，嗔怪道：“你這孩子，真是……”

　　然而，方廷淵卻沒有笑。

　　他的表情，在聽到女兒說出第一句話時，就變得嚴肅了起來。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女兒，任由她拉著自己的袖子，繼續(xù)用那天真爛漫的語調(diào)，說著石破天驚的話。

　　“對呀！舅舅的船隊可威風了！一艘連著一艘！”

　　方淳意仰著頭，眼睛亮得驚人，仿佛真的看到了夢中的景象。

　　“不過……舅舅的船沒有去北方呀！”

　　她歪了歪腦袋，一臉疑惑地繼續(xù)說道。

　　“它們?nèi)紥鞚M了帆，使勁兒地……開去了南邊！”

　　南邊？！

　　林文博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表情有些愕然。

　　去南邊做什么？江南本就是絲綢茶葉的產(chǎn)地，把貨再運回去？這不是賠本買賣嗎？

　　方廷淵的瞳孔，則是在這一刻，猛地一縮！

　　只聽方淳意松開了父親的衣袖，掰著自己的手指頭，一臉認真地解釋道：

　　“因為南邊好久沒下雨了呀！”

　　“田里的莊稼都干死了，河里連水都快沒了，大家餓著肚子，都沒有飯吃了！所以舅舅把船上的絲綢茶葉，都換成了米糧和布匹，運到南方去賣！”

　　“然后！舅舅就賺了好多好多的銀子！大家都管舅舅叫‘林大善人’呢！”

　　說完，她又跑回林文博身邊，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舅舅，舅舅，你快把船開到南邊去吧！意兒想要紅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