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灑在汴京宮闕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
趙匡胤獨立階前,仰首望見天邊那輪將圓未圓的月,忽然想起金陵。
想起那個人。
他記得攻破金陵城那日,也是個有月亮的夜晚。他踏著滿地碎瓊亂玉般的月光走進南唐宮苑,在積塵的畫棟雕梁間,第一次見到了身為階下囚的李煜。
那個男人跪在階下,一身素白,比月光更蒼白。
“罪臣李煜,叩見陛下。”
聲音清冽如山間泉,卻帶著將碎的顫音。趙匡胤伸手扶他起身,觸到他微涼的指尖,看見他低垂的眼睫上,懸著一滴始終未落的淚。
那一刻,戎馬半生的帝王聽見自己心中有什么東西,清脆地裂開了。
一
李煜被安置在禮賢院,雖名為客,實則為囚。
趙匡胤給了他超乎尋常的禮遇——不殺不辱,保留爵位,甚至允許他保留那些風雅的習慣。朝臣們竊竊私議,說皇上對這位亡國之君太過寬厚。
只有趙匡胤自己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時常召李煜入宮,有時對弈,有時賞畫,更多時候只是靜靜地看他寫字。李煜總是恭順的,問什么答什么,讓寫什么寫什么,眉目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像江南梅雨時節(jié)氤氳的水汽。
“重光近日可有什么新作?”趙匡胤放下茶盞,狀似隨意地問。
李煜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顫,墨跡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灰影。
“罪臣…不敢再寫那些靡靡之音?!?/p>
“朕準你寫?!壁w匡胤起身,走到他身后,俯身看他鋪在案上的紙。
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得能聞到李煜身上淡淡的檀香,能看見他后頸細膩的肌膚上,沁出的細密汗珠。
李煜的背脊僵直,筆尖懸在空中,久久未落。
“寫吧,”趙匡胤的聲音低沉,“讓朕看看,真正的李重光是什么樣子?!?/p>
筆終于落下,墨跡蜿蜒,如淚痕。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p>
趙匡胤默默看著,心中五味雜陳。這字跡清雋秀逸,卻帶著一股掙不脫的哀婉。就像眼前這個人,明明已經(jīng)成了他的囚徒,靈魂卻依然困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詩酒風流的南唐。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崩铎蠈懙竭@一句時,手腕微微發(fā)抖,“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
筆落,滿室寂然。
趙匡胤忽然伸手,握住了他執(zhí)筆的手。
那只手冰涼,在他溫熱的掌心中微微戰(zhàn)栗。
“重光,”他喚他的字,聲音里有什么東西在融化,“留在汴京吧。留在...朕的身邊。”
李煜沒有抬頭,也沒有抽回手。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良久,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趙匡胤的手背上。
不是淚,是墨。
二
趙匡胤開始明白,有些東西,即使貴為天子,也無法真正擁有。
他給了李煜一切——榮華、安穩(wěn)、甚至某種程度的自由。
唯獨給不了他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故國,和那個據(jù)說與他情深意重的皇后。
小周后的到來,像一根刺,扎進了趙匡胤心里。
那日宮宴,他特意讓李煜攜眷出席。他想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李煜寫出“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那樣纏綿的詞句。
她確實美,美得驚心動魄,與李煜站在一起,宛如一對即將破碎的玉人。席間,她為李煜斟酒,素手輕抬,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無需言說的默契。
趙匡胤握著金杯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他注意到李煜看她的眼神——那種他從未得到過的、全然信賴與溫柔的眼神。
酒過三巡,趙匡胤命李煜當場作詞。
“就寫你此刻所見所感?!彼穆曇魩е蝗葜靡傻拿睢?/p>
李煜起身行禮,面色蒼白如紙。他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又望了望窗外汴京陌生的月色,緩緩提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p>
每一字都像針,扎在趙匡胤的心上。他忽然后悔了——他為什么要逼他?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夠掌控一切,包括這個人的喜怒哀樂?
還是為了看清他們之間那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p>
寫罷,李煜抬頭,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直視趙匡胤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怨恨,沒有乞求,只有一片荒涼的空寂。
那一刻,趙匡胤明白了:他可以囚禁這個人的身體,可以逼迫他寫詞作賦,甚至可以占有他的一切,卻永遠無法走進那個被“離愁”填滿的內(nèi)心。
因為他自己,就是那離愁的根源。
三
那夜之后,趙匡胤去禮賢院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有時甚至深夜而至,只為看李煜一眼。
他知道朝中已有流言,說皇上對那個亡國之君著了魔。弟弟光義數(shù)次進言,說李煜“詞中多怨望,其心不死”,當除之以絕后患。
趙匡胤每次都厲聲喝止,但心中的不安卻如野草滋生。
他開始做一些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扣下李煜寫給舊臣的信件,限制小周后的出入,甚至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醉酒后闖進了李煜的寢居。
室內(nèi)燭火昏黃,李煜披衣起身,見到他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惶,像受驚的鹿。
“陛下...”
趙匡胤揮手屏退左右,踉蹌上前,抓住他單薄的肩膀。
“重光,告訴朕,”他的聲音因醉意而沙啞,“你可曾有一刻,忘記過朕是滅你國家的仇人?”
李煜在他的鉗制下微微發(fā)抖,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說??!”趙匡胤低吼,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哪怕只有一刻,你可曾只是...只是看著朕這個人?”
燭火爆出一個燈花,噼啪作響。
李煜閉上眼睛,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凄楚的陰影。
“陛下,”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月色...和那晚一樣嗎?”
趙匡胤愣住了。他松開手,后退一步,看著眼前這個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卻又堅韌得讓他無可奈何的人。
“哪一晚?”
“陛下踏月而來,走進金陵宮城的那一晚。”李煜睜開眼,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遙遠的天際,“那夜的月亮,也是這樣的...不圓,不缺?!?/p>
趙匡胤忽然覺得胸口悶痛。他想起那夜月光下李煜跪拜的身影,想起自己扶他起身時觸到的微涼指尖,想起那滴始終未落的淚。
原來,他們都困在了同一個夜晚。
四
李煜的病來得突然。
太醫(yī)說是憂思過度,郁結(jié)于心。趙匡胤派去了最好的御醫(yī),送去了最珍貴的藥材,卻依然挽不回那日漸消逝的生命。
他知道,李煜的心已經(jīng)死了——死在那場永遠下不完的金陵煙雨中。
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李煜反而變得平靜。他每日倚在窗邊看天,看云,看飛過院墻的鳥雀,眼神空濛,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趙匡胤不再逼他作詞,只是每日下朝后,必來坐上片刻。有時說幾句話,有時只是沉默地對坐,任時光在指尖流淌。
一個秋雨瀟瀟的午后,李煜的精神忽然好了許多。他請求紙筆,說要寫點什么。
趙匡胤親自為他研墨,看著他枯瘦的手指握住筆桿,在宣紙上緩緩移動。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彼淖舟E不再秀逸,帶著病中的顫巍,卻有一種將死之人的決絕,“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p>
趙匡胤站在他身側(cè),看著那些字句,仿佛看到生命正從這個人體內(nèi)一點點流逝。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筆尖停頓,墨跡在“改”字上暈開一大團黑影。李煜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趙匡胤伸手想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
他繼續(xù)寫,用盡最后的氣力: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筆從指間滑落,在宣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李煜抬起頭,看向趙匡胤,眼中竟有了一絲笑意——凄涼的,了然的,甚至帶著一絲憐憫的笑意。
“陛下,”他氣若游絲,“現(xiàn)在...你終于完全擁有我了?!?/p>
趙匡胤怔在原地,如遭雷擊。
五
李煜死后,趙匡胤將他厚葬于北邙山,追封吳王,并罷朝三日。
朝臣們都說,皇上對李煜仁至義盡。
只有趙匡胤自己知道,那場葬禮埋葬的是什么。
他再也沒有去過禮賢院,卻命人將李煜所有的詞作收集起來,謄抄成冊,放在寢殿的枕邊。
夜深人靜時,他常常取出翻閱,指尖撫過那些熟悉的字句,仿佛還能感受到執(zhí)筆人指尖的微涼。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他讀著李煜的絕命詞,心中一片荒涼。
他曾以為,滅六國、平天下,將萬里江山納入版圖,便是帝王之志。
直到遇見李煜,直到失去李煜,他才明白——他征服了天下,卻征服不了一顆心;他擁有了整個江山,卻留不住想留住的人。
那一江春水般的愁緒,不僅帶走了李煜的生命,也浸透了他的余生。
開寶九年十月,趙匡胤病重。彌留之際,他看見滿室燭光化作金陵的月色,看見李煜一身素白,站在月光下對他微笑。
“重光...”他伸出手,卻只觸到一片虛空。
宮人聽見皇上最后的囈語,是一句模糊不清的詞: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月光依舊如霜,灑在汴京宮闕的琉璃瓦上。那輪月亮,不圓,不缺,和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模一樣。
只是明月依舊,故人已逝。那場始于月下的愛恨糾纏,終究隨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去,再不復(fù)返。
而歷史的塵埃緩緩落下,掩埋了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只余幾句血淚凝成的詞章,在千年后的月光下,被偶爾憶起,輕輕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