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汴京宮闕的琉璃瓦上。

趙匡胤獨立高臺，望向南唐故地的目光里，沉淀著十載鐵血與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他曾是亂世中殺出的梟雄，一條盤龍棍打遍天下，黃袍加身后更堅信這世間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山河。

直到他翻開從金陵送來的詞稿，那些婉轉(zhuǎn)的文字像江南的梅雨，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他鐵鑄的心防。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彼谡鲬?zhàn)的間隙讀到這一句，竟對著營帳外的落英出了神。

初見時，李煜白衣如雪，被押解上殿，卻依然保持著王者的風(fēng)骨。他抬頭看向御座上的趙匡胤，眼神清亮如秋月，沒有恐懼，只有深不見底的憂傷。

“從嘉?！壁w匡胤喚他的字，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

李煜微微一震。這聲呼喚里沒有勝利者的驕矜，倒像是故人重逢的嘆息。

趙匡胤給了他違制的禮遇——違命侯的爵位，汴京的宅邸，表面上這是帝王對降臣的寬仁，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深宮里日漸增多的南唐器物，那不經(jīng)意間命樂工演奏的《玉樹后花》，都是說不出口的惦念。

夜深時，趙匡胤會微服至李煜府邸。他們不談國事，只論詩詞。燭光搖曳中，李煜揮毫潑墨，趙匡胤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他纖細(xì)的手指如何執(zhí)筆，如何將破碎山河化作凄美辭章。

“官家可知，何為別時容易見時難？”有一夜，李煜醉后輕問，眼角有淚光閃爍。

趙匡胤想伸手為他拭去，手抬到半空卻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如何用計攻破金陵，如何讓眼前這人國破家亡。

“朕……”他最終只是將酒杯推近了些，“知道?！?/p>

他知道李煜在懷念故國，在思念那位被他強召入宮、最終香消玉殞的大周后。

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品嘗著另一種求不得？

這是一種奇特的角力。趙匡胤用權(quán)力囚禁了李煜的身體，李煜卻用才情俘獲了趙匡胤的心。

每一次讀到“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趙匡胤都會在深夜的寢宮里反復(fù)咀嚼——那被剪不斷、理還亂的，何嘗不是他自己日益滋長的情愫？

他嫉妒那些能在李煜筆下永恒的人物——大周后的霓裳羽衣，宮娥們的盈盈笑語。

而他，大宋的開國皇帝，在這位亡國之君的筆下永遠(yuǎn)缺席。

直到那首《虞美人》傳來。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p>

趙匡胤握著詞稿的手在顫抖。這不是傷春悲秋，這是對故國赤露露的懷念，是對他統(tǒng)治的無聲挑戰(zhàn)。

朝臣們紛紛上書，說李煜心懷怨望，當(dāng)處以極刑。

那一夜，趙匡胤再次來到李煜府上。庭院寂寥，李煜正對月獨酌，見他來了，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官家是來賜死的么？”

趙匡胤看著他被酒浸染得微紅的臉頰，看著那雙依然清澈如水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你可知，朕可以給你一切，除了你的故國?！?/p>

“官家給的一切，都不是臣想要的。”李煜仰頭飲盡杯中酒，“臣想要的，官家早已奪走了?！?/p>

在那一刻，趙匡胤幾乎要脫口而出：朕奪走你的山河，你卻俘獲了朕的心，這到底是誰贏了誰？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帝王的心，比江山更不能輕易示人。

他起身離去，背影在月光下顯得前所未有的孤寂。

次日，賜死李煜的詔書下達(dá)。牽機藥送進府邸時，趙匡胤獨自站在宮中最高的地方，望向南方。

后來，他在李煜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幅畫——是李煜筆下的他，戎裝駿馬，意氣風(fēng)發(fā)。畫旁有一行小字：“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p>

趙匡胤久久凝視，終于明白，原來那個人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矛盾，知道他的情愫，知道這份愛恨交織的感情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

他們就像兩條永遠(yuǎn)不能交匯的河流，一條來自北方的鐵血黃土，一條來自南方的煙雨江南，注定要在這亂世的漩渦中相遇，然后各自奔向不同的宿命。

很多年后，當(dāng)趙匡胤自己也走到生命盡頭，他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白衣如雪的身影，在金陵的煙雨中對他微笑：

“若是相逢在太平年月，該多好。”

可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就像那來不及觸碰的指尖，那咽回肚中的話語，都化作了史書里無人知曉的嘆息，在千年的時光里，幽幽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