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傍晚六點開始下,像有人在天上撕碎無數(shù)張舊信,紙屑落進巷子的水洼里,漂成一只只濕淋淋的紙鶴。
巷口的路燈壞了一盞,只剩對面“老周五金”的霓虹還在茍延殘喘,紅光一下一下拍在林喜的臉上,把他削得像一柄鈍刀。
林喜蹲在門檻上,指間夾了一根熄滅的煙,煙嘴被咬得扁扁的,像被生活嚼過又吐出來的渣。
他抬頭,看見林意枝打著一把黑傘從雨里走來,傘骨斷了三根,雨線順著缺口灌進去,順著她的袖口淌。
她左手拎一只超市塑料袋,右手提一瓶最便宜的九江雙蒸,酒在袋子里晃,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膯淑娐暋?/p>
林喜想,這聲音多像那年母親躺在棺木里,釘子被一錘一錘敲進去的回響。
“你又不吃飯。”林意枝停在他面前,傘面傾斜,替他擋掉一半雨,也擋掉一半霓虹。
林喜沒答,伸手接過酒,擰開,仰頭灌。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一把鈍刀在骨頭上刮。
林意枝看著他,眼睛深得像兩口井,井底漂著碎月亮。
“林喜,”她喊他名字,聲音輕得像在數(shù)他肋骨,“我們剩下的錢,只夠買半瓶酒,還是半顆心?”
林喜抬手,用指腹替她擦掉下巴上的雨,涼得嚇人。
“半顆心吧,”他說,“酒可以醒,心醒不了?!?/p>
他嘴里噴出的酒氣混著雨氣,在她睫毛上凝成細小的珠。
林意枝忽然笑了,笑得像把刀在空氣里劃了一下,看不見血,卻疼。
“那給我一半,留一半給你死后用。”
她說完,彎腰進屋,背影瘦得幾乎能被雨聲折斷。
屋里沒開燈,只有雨水順著瓦縫滴在搪瓷盆里,咚、咚、咚,像給誰守更。
林喜跟進去,把門閂插死,鐵閂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嗚咽。
他把酒放在桌上,桌面裂了一條縫,像一條不肯愈合的傷口。
林意枝坐在床沿,雙膝并攏,雙手夾在腿中間,像護著最后一點體溫。
“今天醫(yī)生怎么說?”林喜問。
“還是三個月,最多半年?!彼鸬蔑w快,像在背別人的臺詞。
“夠久了,”林喜點頭,“久到讓我把你所有模樣都記住,再久就膩了。”
林意枝抬眼,黑眼珠里晃著一點霓虹的余燼。
“林喜,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
“記得,”他笑,“你穿著一件白裙子,在廢品站撿一本缺頁的《呼嘯山莊》,我站在你背后,想偷書,結(jié)果偷了人。”
“那天太陽很大,你影子投在我腳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p>
林意枝輕聲續(xù)完,伸手把燈繩拉下,燈泡閃了閃,終于穩(wěn)住,昏黃的光像一層膿,糊在兩人臉上。
林喜看見她左耳后有一顆褐色的痣,像一粒被摁滅的煙頭。
他伸手去摸,指尖剛碰到,燈忽然滅了,整間屋子沉入一條沒有岸的河。
黑暗里,他聽見她小聲唱:
“我可以不知道,你的眼里,到底藏著多少悲與喜……”
聲音像一根極細的線,勒住他的脖子,再慢慢收緊。
半夜里,雨停了,狗在遠處吠。
林喜睜眼,看見月光從瓦縫漏進來,正好落在林意枝的枕上,像給她蓋了一張薄薄的銀箔。
她側(cè)躺,蜷成嬰兒的姿勢,呼吸輕得像在數(shù)所剩無多的日子。
林喜悄悄起身,從床底拖出一只餅干盒,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二顆白色藥片。
他取出一顆,放在掌心,對著月光看,藥片透明得幾乎不存在。
“只要半顆,”他對自己說,“就能讓她少疼一晚?!?/p>
可他最終把藥片放回,盒蓋合上的聲音像一聲悶雷,滾過屋頂。
他爬回床上,從背后抱住她,骨頭貼著骨頭,像兩柄刀在鞘里相互取暖。
林意枝沒醒,只是輕輕哼了一句夢話:
“……就像這樣,半點心,給一半就好……”
林喜把臉埋進她的發(fā)里,發(fā)間有雨水的銹味,也有即將枯萎的花香。
他在心里回她:
“一半給你,一半陪我進墳,這樣下輩子還能湊成一整顆?!?/p>
天快亮時,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林意枝站在一條干涸的河床上,懷里抱著一只紙糊的心臟,紙心臟滴滴答答往下淌紅墨水。
她抬頭對他笑,嘴唇紅得過分,像含了一口滾燙的炭。
“林喜,”她說,“死亡不是唯一的終點,遺忘才是?!?/p>
他想跑過去,雙腳卻陷進沙里,越掙扎越往下沉。
沙粒灌進喉嚨,灌進肺,灌進所有曾經(jīng)叫過疼的地方。
最后他只剩一只手露在外面,那只手在空氣里抓,抓到一把冷掉的月光。
醒來時,枕邊空無一人,只留一根長發(fā),繞在他無名指上,像一枚再也摘不下的婚戒。
天剛泛青,巷口賣豆?jié){的老人推著鐵車吱呀而過,鐵輪碾過水洼,濺起暗啞的銀。
林喜赤腳踩在門檻上,腳底沾一層夜雨留下的冷膜,像踩扁一只尚未涼透的蝸牛。
他看見林意枝蹲在不遠處的鐵軌旁,那截鐵軌早被廢棄,銹得像兩條并排的傷口。
她穿他的藍格子襯衫,袖口空空蕩蕩,風一吹就鼓成兩只想飛卻飛不起來的風箏。
她面前擺著七只紙鶴,顏色各異,被雨水泡得發(fā)皺,像七只夭折的嬰。
林喜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進自己胸腔,回聲沉悶。
“紙鶴不能救火車,也不能救人?!彼f。
林意枝沒抬頭,只是用一根樹枝撥弄鶴翅,聲音低得幾乎被晨霧吃掉。
“可它們能記住火車最后一聲汽笛,也能記住我們?!?/p>
“記住有什么用?我們又不是碑?!?/p>
“碑太硬,”她終于抬頭,眼底浮著一層青灰,“紙軟,疼的時候不會磕破頭。”
林喜蹲下去,與她肩碰肩,像兩枚被同一顆釘子釘住的廢鐵。
他聞到她領口透出的藥味,苦里帶甜,像過期的話梅。
“昨晚你去哪兒了?”他問。
“去給你買早飯。”她答,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那只倒扣的塑料碗,碗里盛一只干癟的茶葉蛋,蛋白裂開的縫像老人手背的靜脈。
林喜拿起蛋,剝殼,指尖被燙得發(fā)紅,他卻像沒有知覺,一口一口把蛋咬碎,嚼得極慢,像在嚼一段舊膠片。
“林喜,”她忽然喚他,“如果今天我去醫(yī)院不回來了,你會把紙鶴燒給我嗎?”
“不會,”他咽下最后一口蛋黃,喉嚨澀得發(fā)苦,“我會把它們?nèi)舆M江里,讓它們自己漂,漂到哪兒算哪兒?!?/p>
“那如果我變成灰呢?”
“我就把灰撒進紙鶴肚子里,讓它們帶你先走,我隨后?!?/p>
林意枝笑了,笑得像一根冰棱掉進溫水,悄無聲息地碎。
“林喜,你說話總是這么省,省到連一句完整的謊都不肯給?!?/p>
“謊要留到臨死前用,現(xiàn)在用了,死的時候就窮得慌。”
他說完,伸手替她攏了攏鬢角的發(fā),那縷發(fā)被晨霧打濕,涼得像一條小蛇。
遠處傳來第一班城市軌道的轟鳴,新軌與老軌平行,卻永不相交。
林喜忽然想起母親下葬那天,也是這樣潮濕的清晨,鐵軌在遠處響,像大地在緩緩翻身。
他握起林意枝的手,那手瘦得幾乎只剩骨頭,卻意外地燙,像一塊燒到將熄的炭。
“走吧,”他說,“去醫(yī)院,順便把半顆心帶上,也許醫(yī)生能把它縫回去。”
林意枝搖頭,目光軟得像要化開的雪。
“縫不回去的,半顆心已經(jīng)長成了你,再取出來,你就缺了?!?/p>
“那就一起缺,”林喜拉她起身,“缺著也能活,疼著也能走?!?/p>
兩人并肩往巷子外走,影子被朝陽拉得老長,像兩條不肯靠岸的船。
背后,七只紙鶴被風卷起,最紅的那只撞在銹軌上,翅膀折成一只扭曲的手,指向天空,卻什么也沒抓住。
公交車上,人貼著人,汗味與早點味攪成一鍋稠稠的粥。
林喜把林意枝圈在臂彎里,像用骨頭給她筑一道隨時會塌的墻。
車急剎,她往前沖,額頭撞在他胸口,發(fā)出極輕的一聲“咚”。
“疼嗎?”他低聲問。
“疼,”她答,“疼才知道還活在你這兒?!?/p>
他伸手去摸她耳后的褐痣,指腹剛覆上去,車又猛地啟動,痣從指下滑走,像一尾逃生的魚。
窗外掠過一家新開的婚紗店,櫥窗里擺著一襲白紗,裙擺被風扇吹得微微鼓起,像一朵不肯落地的云。
林意枝盯著那云,眼神空得像被掏干凈的抽屜。
“林喜,我們沒拍過婚紗照?!?/p>
“現(xiàn)在拍也來得及,”他說,“拍完掛在床頭,等你走了,我就對著照片說話,說到我也走?!?/p>
“那照片會不會哭?”
“照片不會,我會,眼淚掉在玻璃上,順著你的臉往下爬,像給你洗臉?!?/p>
林意枝把額頭抵在他肩窩,輕輕蹭了蹭,像貓留下最后一點氣味。
“林喜,下輩子我想做一張照片,不動,不病,不離開?!?/p>
“那我做相框,”他答,“把你釘在里面,誰也搶不走?!?/p>
公交車報站聲機械地響起,像給這段對話釘上最后一個釘子。
兩人下車,醫(yī)院的大門白得像一張沒寫字的訃告。
門口有賣向日葵的小攤,花盤大得過分,像被太陽撐爆的笑臉。
林喜買了一支,塞到她手里。
“向日葵不低頭,”他說,“你也別低?!?/p>
林意枝把花抱在胸前,花莖的毛刺扎進她皮膚,細小的血珠滾出來,像一串不敢落地的紅籽。
她低頭嗅花,陽光落在她后頸,那截頸子白得幾乎透明,能看見淡青的血流,像一條即將干涸的河。
“林喜,”她輕聲說,“如果手術臺是我最后一節(jié)車廂,你別忘了在站臺揮手,別提前走?!?/p>
“我揮,”他答,“揮到手臂斷,斷臂也舉起來給你看?!?/p>
他們走進電梯,鐵門合攏,像一本合上的書。
指示燈一層一層跳,紅字像催命的更鼓。
林喜忽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跳房子,一格一格,最后總要跳出界。
他伸手與她十指相扣,掌心貼掌心,汗與汗混成一張透明的膠,把兩人暫時粘在一起。
電梯“?!币宦曂W。T開,冷白的走廊像一條伸長的舌頭,等著把他們卷進去。
林意枝邁出第一步,鞋跟敲在瓷磚上,聲音清脆得像折下一根翅膀。
她回頭,沖他笑,嘴角彎成一把小小的鐮刀。
“林喜,”她說,“唱歌給我聽,就唱那句我最愛的?!?/p>
他張了張嘴,聲音低啞,卻足夠讓整條走廊聽見:
“……就像這樣,半點心,給一半就好……”
她滿意地轉(zhuǎn)身,向日葵在她懷里輕輕抖,像替她點頭。
林喜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被走廊盡頭的光一口一口吃掉,最后只剩一點藍格子的邊緣,像一塊被撕破的帆。
他忽然覺得,那半顆心,被她自己帶走了,連皮帶血,連疼帶暖,一點不剩。
手術燈“啪”地亮了,像有人把一千把刀同時抽出鞘。
林意枝躺在不銹鋼推床上,身體薄得幾乎嵌進白床單,鎖骨凸起兩道即將融化的雪嶺。
護士替她剃發(fā),黑發(fā)一縷縷落進鐵盤,發(fā)出極輕的“嗒”,像一場無聲的雪崩。
林喜被攔在門外,手還保持前伸的姿勢,五指張開,像要抓住空氣里最后一根羽毛。
門合攏,風從縫隙里擠出來,吹得他無名指上那根長發(fā)微微顫,像一條不肯死去的黑蟲。
他靠墻蹲下,背脊貼著冷瓷磚,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爬進胸腔,爬進那半顆空缺的心。
走廊盡頭有鐘聲,“滴——答——”,每一秒都似在給誰釘棺材釘。
他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眼睛卻死盯門頂那盞紅燈,燈亮一次,他呼吸就斷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帆布鞋停在他眼前,鞋面濺著洗不掉的血跡,像開敗的梅。
“你是林意枝家屬?”聲音平板,帶著消毒水味。
林喜抬頭,看見醫(yī)生口罩上方一雙極淡的眉,眉尾下垂,天生適合宣布噩耗。
“是?!彼ぷ訂〉孟癖讳S刀銼過。
“術中出血止不住,腫瘤跟血管長在一起,像爛泥里拔出的蘿卜,帶出的泥全是血?!?/p>
醫(yī)生停頓,像在給他時間把這句話嚼碎、咽進胃,再讓胃壁劃破。
“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第一,繼續(xù)切,可能下不了臺;第二,關腹,讓她少受點罪,但剩下的日子按天算?!?/p>
林喜站起來,腿麻得像被一萬只螞蟻輪流鉆孔。
他伸手去摸墻,墻太冷,冷得握不住,于是他改摸自己的喉結(jié),那里有一塊鋒利的軟骨,像一枚隨時可以自我處決的刀片。
“她醒著嗎?”
“麻藥還沒退,但血壓掉得很快,像太陽落山,攔不住?!?/p>
“我能進去?”
“兩分鐘,最多。”
醫(yī)生轉(zhuǎn)身,白大褂下擺掃過他的手腕,像一片雪擦過火,既沒化也沒燃。
手術室內(nèi),燈白得發(fā)藍,照得林意枝的臉近乎透明,能看見皮膚下淡紫色的毛細血管,像即將碎裂的瓷器紋路。
林喜握住她手,那手涼得仿佛從冰柜里剛?cè)〕?,五指卻微微蜷著,像要護住掌心里什么東西。
他低頭,看見她指縫間露出一點藍格子布料——正是他的襯衫袖口,被她偷偷撕下一圈,攥在手心。
“林意枝,”他喊她名字,聲音低到只能自己聽見,“我選第二條,讓你少疼,你別怪我。”
她睫毛顫了顫,像風里將熄的燭芯,卻終究沒睜開眼。
監(jiān)護儀上的綠線一跳一跳,跳得越來越慢,像有人在生命盡頭放慢腳步,回頭望。
林喜俯身,把唇貼在她耳廓,那里有一顆褐色的痣,他舌尖嘗到碘酒與血混合的咸澀。
“你記得給我留半點心,”他說,“別全帶走,我剩下的路還長?!?/p>
綠線忽然大幅波動,像被誰在心里猛拽一下,又緩緩歸于平靜。
麻醉師抬頭看鐘,秒針走得拖沓,像拖著一條斷腿。
“時間到了。”醫(yī)生提醒。
林喜松開手,指尖從她掌心滑出,像從流沙里抽刀,越慢越疼。
他退到門口,回頭最后一眼,看見無影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影子交疊,卻各奔東西。
第七天,林意枝出院。
醫(yī)生在病歷上寫:姑息成功,預期四周。
她把那張紙折成一只小船,塞進林喜褲兜,船頭對準他股動脈,像要把最后的倒計時貼在他血脈上。
林喜租了一輛舊單車,后座綁一只紙箱,箱里墊他的藍格子襯衫,襯衫上放那支向日葵,花盤早已垂下,像認錯的孩子。
他載她沿防洪堤騎,江風裹著咸腥與柴油,吹得她頭上新長的短發(fā)根根直立,像一片被火燒過的麥地。
夕陽把江水染成銹鐵色,浪頭打來,像無數(shù)口鐘同時裂開。
“停一下。”她拍他背。
他剎車,兩腳撐地,回頭看見她正努力把向日葵舉高,想讓它最后一次對準太陽。
“別費勁了,”他說,“它累了,低頭是認命。”
“不是認命,”她喘,“是鞠躬,謝謝它肯陪我到現(xiàn)在?!?/p>
林喜把花接過來,一把扯下所有花瓣,撒進江里。
黃瓣在濁浪里翻滾,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落向天空。
“這樣它就不用低頭,”他說,“浪讓它一直抬著頭,到死?!?/p>
林意枝笑,嘴角裂出一絲血,她隨手抹掉,血痕橫貫臉頰,像給夕陽劃一道口。
“林喜,我想到一個去處?!?/p>
“哪兒?”
“廢棄的北城戲院,我們第一次偷吻的地方?!?/p>
“那兒早拆了。”
“拆的是房子,不是地方?!?/p>
林喜點頭,重新蹬車,下坡時他故意不剎車,風灌滿他們袖口,像給兩只漏底的船臨時補帆。
戲院舊址只剩一面斷墻,墻上貼著過期十年的演出海報,紙面剝落,像魚鱗。
他把紙箱鋪平,讓她靠墻坐,自己并肩,肩骨相撞,發(fā)出極輕的“咔”,像兩根枯枝互相安慰。
天邊最后一抹光消失,夜色像一桶冷鉛灌下來。
“林喜,”她聲音輕得像遠處傳來的笛,“再唱一次那句?!?/p>
他清嗓子,卻發(fā)不出聲,只好用哼:
“……就像這樣,半點心,給一半就好……”
她跟著和,聲音斷續(xù),像電線短路,火花一閃即滅。
唱到第二遍,她頭靠上他肩,重量輕得像一只空杯。
林喜伸手攬她,掌心貼上她胸口,那里安靜得嚇人,像一座被雪封的城。
“林意枝?”
沒應。
他低頭,看見她睫毛覆在下瞼,陰影乖巧,像孩童午睡。
可那陰影不再隨著呼吸起伏。
夜風掠過,斷墻上一塊海報被掀起,嘩啦啦響,像給世界翻頁。
林喜抱她坐一整宿,直到晨霧升起,霧粒落在她臉上,凝成細小的珠,像替她哭。
他低頭,把自己額頭抵在她額頭,中間夾著那粒褐色的痣,像給兩枚破碎的瓷找最后的吻合。
“死亡不是唯一的終點,”他輕聲說,“遺忘才是,所以我不會忘?!?/p>
林喜把她的骨灰分成兩份。
一份裝進那只曾放止痛藥的餅干盒,一份撒進紙鶴肚。
他買了十二張車票,從最北的漠河到最南的徐聞,每張票背面寫一行字:
“替我看一眼春天,然后把半顆心寄回來?!?/p>
他把紙鶴悄悄塞進不同乘客的行李——
塞給戴眼鏡的女學生,塞給打盹的農(nóng)民工,塞給抱著紙箱的貨郎。
每塞一只,他就低聲念:
“勞煩,別扔,它很輕,只裝了一個人的下半生?!?/p>
最后一張車票,他留給自己:終點,無名小站,發(fā)車時間,空白。
啟程前夜,他回到那條巷子,鐵軌已被拆除,剩下兩道凹槽,像被剜去眼球的眼眶。
他把藍格子襯衫埋進凹槽,上面種一株向日葵幼苗,澆第一捧水時,他聽見泥土發(fā)出極輕的“咕咚”,像有人在里面回應。
月亮升起來,大得過分,像要把所有夜都撐裂。
林喜坐在月影里,掏出那只餅干盒,打開,里面灰白細塵靜靜躺著,像一場遲到的雪。
他伸手進去,慢慢把骨灰攏成一個小丘,頂端摁下一枚指印,像給雪塑一座極小的墳。
然后他從口袋掏出那粒一直隨身攜帶的白色藥片——
當年沒舍得給她的半顆止痛。
他把藥片埋進骨灰深處,像埋一粒不會發(fā)芽的種子。
“林意枝,”他輕聲說,“春天來了,我替你收,收到我死那天,再一并還你。”
很多年后,無名小站的調(diào)度員總記得——
有個中年男人,每天黃昏來站臺,帶一只空餅干盒,坐在長椅最右端,看列車進站又出站。
他從不搭車,只把耳朵貼在鐵軌,聽金屬被風敲出的遠音。
有人問他等什么,他笑,眼角紋像被刀劃過的舊畫布:
“等一封信,信里裝著另一半春天?!?/p>
直到某個雪夜,列車罕見晚點,站臺空無一人。
調(diào)度員巡線,發(fā)現(xiàn)長椅上那只餅干盒被打開,里面多了一張泛黃的車票,背面多了一行新字:
“春天已簽收,剩余半點心,歸還原主。”
而男人不見蹤影,雪地上留兩行腳印,一行深,一行淺,像兩個人并肩,又像一個人踉蹌。
腳印盡頭,鐵軌延伸,遠處傳來汽笛,像有人隔著生死,輕輕應了一句——
“……就像這樣,半點心,給一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