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騅在帳外打了個響鼻,鐵蹄踏碎霜泥,像是誰把夜給踩裂了。
項羽掀帳進來,風跟著他一道鉆進皮袍,燭火被壓得只剩豆大,卻偏不肯滅。
虞姬坐在鏡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被刀光劍影削得發(fā)白的臉,眉還是遠山,唇卻薄成一行雁翅。
她沒回頭,只抬手把最后一支金釵拔下,青絲“嘩”地瀉了滿肩,像一場遲到的雪。
“阿籍,”她聲音輕得像替誰喘口氣,“你今晚來,是辭行,還是辭我?”
項羽解下佩刀,刀背磕在案上,震得燭淚滾了滿案。
他蹲下去,掌心覆在她膝頭,老繭刮過羅衣,沙沙作響。
“我舍不得你?!彼D了頓,補一句,“也舍不得天下?!?/p>
虞姬笑出聲,笑得肩頭直顫,指尖去觸他眉間那道新疤——白日里剛被漢軍槊鋒擦過,血痂紫黑,像一條臥蠶。
“那就帶我走,走到天下只剩我們兩個人。”
項羽的喉結(jié)滾了滾,沒接話。
帳外忽傳刁斗三更,聲響鈍而長,像有人拿木頭敲棺材。
他們最后一次并肩騎馬,是在垓下北面的野桃林。
十月小陽春,桃花卻開得瘋魔,粉得近乎血。
項羽把虞姬托上馬背,自己牽著韁繩,一步一步,像給棺材釘鉚釘。
“我初遇你時,也是在桃花下?!庇菁Ц┥?,指尖掃過他鬢角,“你那時才十九,甲上全是別人的血,卻偏要摘一朵花給我,說‘姑娘,別害怕’?!?/p>
項羽哼笑,抬手揉了揉后頸,那里有一道舊箭創(chuàng),陰雨天總發(fā)癢。
“我那時撒了謊。我比你還怕。怕你不接,怕花掉地上,怕我一身的血腥氣熏著你?!?/p>
烏騅打了個旋,桃花瓣卷進馬鬃,像雪里摻了碎玉。
虞姬伸手折下一枝,別在他耳后,花影映得鐵血半軟。
“阿籍,如果今夜我們沖得出垓下,你就棄了西楚霸王的名頭,我棄了名姓,一起往江東去,做一對賣酒的。你釀,我沽,好不好?”
項羽沒答,只把她的手包進掌心,包得極緊,像要把指骨捏碎。
遠處忽有楚歌起,一聲高,一聲低,像誰在哭,又像誰在笑。
夜里回到營寨,火盆噼啪炸響,烤得人臉疼。
虞姬把白日那枝桃花插進一只空酒樽,花已半蔫,瓣沿卷曲,像被火烤過的指甲。
項羽坐在榻沿,拿一塊細石磨刀。
蒼云寶刀跟他九年,刃薄如紙,如今卻卷了口,像老人缺牙。
“刀老了?!彼吐暤?,指腹試過鋒口,一滴血滾下,落在桃花瓣上,花更紅。
虞姬跪坐對面,把袖口挽到肘彎,露出一段皓腕,腕上守宮砂早被歲月磨淡,只剩一點青影。
“我替你唱支歌吧?!彼迩迳ぷ?,聲音卻啞,像被沙磨過。
“不用?!表椨饟u頭,把刀遞給她,“你替我收著。若我回不來,你拿它自刎,別便宜漢軍。”
虞姬雙手捧刀,刀背貼住鎖骨,冰得她打了個顫。
“好?!彼鸬幂p,卻字字咬得穩(wěn),“你先死,我隨后。”
亥時,中軍擂鼓。
項羽頂盔貫甲,玄鐵甲片在火光里閃成流動的冰。
虞姬替他系頷下最后一根赤纓,手指繞了兩圈,又繞兩圈,像要把他拴住。
“我等你?!彼谀_,唇貼著他耳廓,聲音輕得像替風傳話,“等到烏騅識得歸路,等到桃花開進雪里?!?/p>
項羽俯身,額頭抵著她額頭,呼吸交纏,帶著鐵銹與薄荷的味道。
“若我回不來,”他頓了頓,嗓子發(fā)干,“你把我忘了,把名字也忘了,重新做回人。”
虞姬笑,眼尾彎成月鉤,卻冷。
“項羽,你太小看我。我若忘了你,還怎么做人?”
鼓聲再急,他轉(zhuǎn)身,披風掃過火盆,濺起一簇星子,像誰把命燒了取暖。
垓下重圍,十面楚歌。
項羽沖陣三次,刀砍缺,馬砍傷,血染得桃花甲看不出原色。
第四次歸來,他左臂被弩箭洞穿,箭桿折斷,箭頭留在骨縫里,走路一晃,鐵甲嘩啦如喪鈴。
虞姬迎于帳口,手里提著那只酒樽,桃花已枯,花片浮在酒面,像一樽小小的棺材。
“喝一口?!彼验籽氐值剿竭叄评飺搅私饎?chuàng)藥,苦得發(fā)澀。
項羽就她手飲盡,酒從嘴角溢出,沖開臉上血泥,露出一點本來的膚色。
“天快亮了?!彼ひ羲粏?,像鈍刀鋸竹,“漢軍換崗,我再沖一次,帶你走。”
虞姬抬手,指尖沾了他唇角酒漬,放進自己口中慢慢吮凈,苦得眉心微蹙。
“阿籍,”她喚他小名,聲音軟得像要化開,“別再騙我。你帶不走我,你連自己都快帶不走。”
項羽沉默,半晌,把殘刀插進地里,刀柄微顫,像插不穩(wěn)的墓碑。
“那便一起死?!?/p>
虞姬先起身,把寢衣褪了,換上一襲素白纻絲長裙,裙角繡著并蒂蓮,蓮瓣被燭火映得似血。
她拿銅盆凈面,水紋蕩碎燭影,一張臉便碎成許多小片。
梳發(fā)時,木篦一路到底,不帶半分猶豫,最后挽成單螺,用那支斷刃金釵固定。
項羽倚榻看她,目光像看一場遠去的戰(zhàn)局。
“我替你畫眉?!彼鋈坏?,聲音低而啞。
虞姬把石黛遞給他,自己閉眼。
筆尖落在眉骨,微微顫,像落雪。
他畫得很慢,一筆,一頓,仿佛要把九年光陰都描進這雙眉里。
畫完,他指腹沿眉尾輕掃,帶走一點碎黛,也帶走一點呼吸。
“好了?!?/p>
虞姬睜眼,鏡中人陌生而鋒利,像一柄收鞘的劍。
鼓聲四更,風換方向,吹得楚旗獵獵倒卷。
項羽把烏騅牽到帳后,馬眼映火,像兩口幽井。
虞姬翻身上馬,白色長裙被風鼓滿,像一面投降的旗,又像一面招魂的幡。
項羽步行牽韁,刀已棄,只余腰間短匕。
他們繞過山腳,避開漢軍主力,往沱河去。
月光鋪在河面,碎銀萬點,踩上去便沒了頂。
“過了河,就是江東?!表椨鸬吐暤溃裨谡f服自己。
忽有馬蹄聲疾,一彪漢軍斜刺里殺出,火把連成游龍。
項羽回身,把虞姬推上馬背,自己迎上去,徒手奪槊,一槊挑翻當先騎卒,血濺了半面河。
第二波箭至,他轉(zhuǎn)身撲向烏騅,用背擋箭,箭矢入肉聲如悶鼓。
虞姬伸手,抓住他手腕,指甲陷進肉里,血順著指縫滴進她袖口,燙得她發(fā)顫。
“上馬!”她嘶聲喊,聲音劈叉,像斷弦。
項羽翻身上馬,二人共乘,烏騅負痛,長嘶一聲,躍入沱河。
冬水如刀,瞬間割開所有傷口,血暈成黑霧。
烏騅力竭,倒在河心淺灘,馬腹劇烈起伏,像破風箱。
項羽先落馬,水淹到腰,他轉(zhuǎn)身抱虞姬,一手托她背,一手托她膝,一步一步往岸上走。
箭雨停了,漢軍遠遠圍成半月,火把照得河面發(fā)紅,像煮開的鐵水。
虞姬的裙擺浸透水,重若千鈞,她抬手去摸項羽臉,指尖所觸皆是冰渣與血痂。
“阿籍,”她喚他,聲音輕得像替風傳話,“馬死了,你也走不動了?!?/p>
項羽笑,露出一點白牙,在血污里顯得格外亮。
“我還有一口氣,就能帶你走?!?/p>
虞姬搖頭,把額頭抵在他胸口,聽那心跳,一下,一下,像更鼓將絕。
“別走了,我們回家?!?/p>
“家?”項羽怔住,環(huán)顧四周,河灘空曠,只有風與火把,沒有屋頂。
“嗯,回家?!庇菁?,指尖點他心口,“這里?!?/p>
漢軍越圍越近,火把投下的影子像一圈圈絞索。
虞姬從項羽懷里滑下,站在水里,水淹到小腿,白裙浮起,像一朵將謝未謝的荼蘼。
她伸手,去解他腰間短匕,匕首相擊,發(fā)出輕鳴。
“借我?!?/p>
項羽沒問,任她取走。
虞姬反手,把匕首抵在自己頸間,刃口壓出一彎月白,血珠滾落,順著鎖骨滑進衣領(lǐng),像一粒朱砂落進雪。
“項羽,”她第一次直呼他姓名,聲音脆而冷,“我若死,你降不降?”
項羽瞳孔驟縮,伸手欲奪刀,虞姬退后一步,水聲嘩啦,像誰在鼓掌。
“答我?!?/p>
項羽的指尖停在半空,血順著手腕滴進河里,立刻被水吞沒。
“不降?!彼麊÷暣穑ひ粝癖簧衬モg,“你死,我陪?!?/p>
虞姬笑,眼尾彎成新月的弧,卻帶著秋霜。
“好?!?/p>
匕首劃過,血線綻開,像雪地里突然盛開的梅。
項羽撲過去,在她倒地前接住,水濺起,打濕兩人頭發(fā),發(fā)絲纏在一起,像黑蛇與白蛇交頸。
他用手去捂她傷口,血從指縫噴涌,溫熱,帶著鐵銹與薄荷的味道,那是她口里呼出的最后一口氣。
“別閉眼,”他聲音抖得不成句,“再看我一眼?!?/p>
虞姬眼球微轉(zhuǎn),瞳孔里映出他扭曲的臉,像一面碎鏡。
“我……看見了……”她聲音輕得像風穿過紙窗,“桃花……開了……”
話音未落,頭一偏,發(fā)絲從他指間滑走,像一場雪崩,再也攏不住。
項羽抱她,一步一步往岸上走,水聲退潮般遠去。
漢軍讓開一條道,無人敢近,火把照出他拖在身后的血徑,彎彎曲曲,像一條不肯安息的河。
他走到干燥處,跪下,把她平放,替她理好裙擺,把斷刃金釵重新插穩(wěn)。
然后,他拾起那柄短匕,匕尖對準自己心口,卻停住。
“虞姬,”他低聲道,聲音溫柔得像哄孩子入睡,“你先行,我隨后?!?/p>
他反手,把匕首插進烏騅頸側(cè),馬嘶一聲,卻無力掙扎,血噴涌,與虞姬的血匯在一處,滲進沙里,像一場遲到的春汛。
項羽俯身,把臉貼在她胸口,那里已無聲息,卻仍有微溫。
“我們回家。”
漢軍沖上來時,只見兩人一馬,靜靜躺在河灘,血已流盡,火把映出三張蒼白的臉,像三瓣被霜打落的月。
風突然轉(zhuǎn)了向,吹熄一半火把,黑暗合攏,像一口巨大的棺蓋。
有人上前,欲搬動尸體,卻發(fā)現(xiàn)項羽的手指死死扣住虞姬手腕,骨節(jié)泛青,像鐵鑄。
掰不開,砍不斷。
后來,當?shù)厝税涯瞧瑸┩拷小半p影灘”,說每至十月,月光最亮那一夜,可見一男一女,共乘黑馬,沿河緩行,所過之處,桃花自水底浮起,一瓣,一瓣,漂滿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