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吵過后，是令人窒息的冷戰(zhàn)。家里安靜得可怕，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顧淵依舊會為我準備三餐，提醒我穿衣，但眼神里的光暗淡了許多，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疲憊。

他似乎認為，是我的病情因為停藥而加重，需要更強烈的“現(xiàn)實刺激”。于是，在一個周末，他提出帶我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大學(xué)校園看看。

“那里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夕夕?！彼噲D讓語氣顯得輕松，“也許能讓你感覺好一點?！?/p>

我沒有任何期待，但也沒有反對。像一具提線木偶，任由他安排。

校園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林蔭道，紅磚墻，抱著書本匆匆而過的年輕面孔。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一切都洋溢著青春和生機。但這生機，卻像隔著玻璃櫥窗看到的風景，與我無關(guān)。

顧淵牽著我的手，走在熟悉的林蔭道上，指著一草一木，說著過去的趣事。

“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里，你坐在那邊長椅上畫畫，我路過，不小心碰翻了你的顏料盒。”

“還有那個圖書館，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里面自習(xí)，你一畫就是一下午，我就在旁邊看書?！?/p>

“那邊的小食堂，你最愛吃他們家的番茄雞蛋面……”

他說著，眼神里流露出懷念和一絲希冀，希望這些能喚醒我沉睡的記憶和情感。

我努力地聽著，試圖在他的敘述中拼湊出過去的畫面。但我的記憶像是蒙塵的、破碎的鏡子，映照出的影像支離破碎，且真假難辨。

我記得那條長椅，但我記得的是空無一人的長椅，還是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我記得圖書館的書架，但我記得的是他安靜看書的側(cè)影，還是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孤獨的陽光？

他說的那些細節(jié)，有些我能模糊地對應(yīng)上，有些卻感到完全的陌生。是我忘了？還是……那些根本就是他虛構(gòu)出來，用以鞏固這個“現(xiàn)實”的設(shè)定？

我們走進圖書館舊館，那里保持著我們上學(xué)時的模樣，高大的書架散發(fā)著陳舊紙張和油墨的味道。光線昏暗，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

顧淵在一個書架前停下，笑著說：“就是這里，你當時夠不到最上面那本畫冊，還是我?guī)湍隳孟聛淼??！?/p>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確實有一排厚重的畫冊。但我的腦海里，沒有任何關(guān)于這個場景的記憶。反而，一個完全不同的畫面閃現(xiàn)出來：也是在這個書架前，我獨自一人，踮著腳費力地去夠一本書，周圍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書架投下的陰影。

哪個才是真的？

我感到一陣眩暈，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記憶在腦海中打架，讓我無法分辨。

“我去下洗手間?！蔽业吐曊f，需要離開一會兒，喘口氣。

顧淵點了點頭：“我在這里等你?！?/p>

我獨自走在空曠安靜的走廊里，腳步聲在回蕩。兩旁的閱覽室大多空著，只有零星幾個學(xué)生在埋頭苦讀。陽光透過高窗，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斜斜的光柱。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走廊盡頭，一個穿著白襯衫、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孩站在那里，背對著光，面容模糊，但那輪廓，像極了記憶中的顧淵。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他嗎？是過去的他？

我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向他走去。我想看清楚他的臉，想確認那是不是我丟失的“真實”。

然而，當我走近，那個身影卻像霧氣一樣，在我眼前緩緩消散了。走廊盡頭空無一人，只有窗外搖曳的樹影。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間淹沒了我。是幻覺嗎？還是我剛剛，真的觸摸到了過去的一縷幽靈？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個書架前，顧淵還等在那里。他看到我蒼白的臉色，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成熟了的、眉眼間帶著疲憊的顧淵，再想想剛才那個消散在陽光下的、年輕的幻影，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割裂感涌上心頭。

哪一個才是真的？是眼前這個溫柔卻讓我懷疑的戀人？還是那個只存在于記憶碎片和幻覺中的、抓不住的少年？

“沒什么?！蔽覔u了搖頭，聲音干澀，“我們回去吧?！?/p>

回程的車上，我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這次重溫舊地，非但沒有喚起任何美好的感覺，反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記憶深處更多混亂和不確定的盒子。

顧淵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次嘗試的失敗，他沉默地開著車，側(cè)臉線條緊繃。

過去的幽靈，非但沒有給我慰藉，反而讓我對現(xiàn)在的一切，更加懷疑。

如果連共同擁有的過去都無法確信，那么建立在過去基礎(chǔ)上的“現(xiàn)在”和“我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