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似乎察覺到了我那不同尋常的、死水般的平靜下,潛藏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暗流?;蛟S是我眼中偶爾閃過的、與他完全隔絕的漠然,讓他感到了更深的不安。
在一個周六的早晨,他罕見地沒有忙于工作,而是對我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認。
他開車,帶我去了市郊的海邊。那曾經(jīng)是我們確定關系的地方,承載著我們最初、最熱烈的愛戀記憶。
咸澀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海洋特有的腥氣。天空是那種澄澈的蔚藍,幾朵白云悠閑地漂浮著。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碎金萬點。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永恒的聲響。
沙灘上有嬉戲的孩子,有牽手漫步的情侶,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顧淵牽著我的手,走在柔軟的沙灘上。他的手心有些汗?jié)?,試圖用這種方式重新建立連接。我沒有掙脫,但也沒有回應,任由他牽著,像牽著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他指著那塊巨大的、形狀像臥牛的礁石,努力用輕松的語氣說:“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來這里,就在那塊石頭下面,我……我吻了你。”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礁石依舊在那里,被海水和歲月侵蝕得斑駁。我的腦海里,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炙熱的陽光,咸濕的海風,少年通紅的臉頰,和那個帶著青澀與悸動的吻。
但那畫面太遙遠了,像上輩子的事情。而且,那畫面中的顧淵,是那個在圖書館走廊盡頭消散的、穿著白襯衫的少年,而不是身邊這個眉眼間刻滿疲憊和滄桑的男人。
“嗯?!蔽业偷偷貞艘宦?,沒有任何情緒。
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并沒有放棄。他拉著我在一塊干燥的沙灘上坐下,看著潮起潮落。
“夕夕,”他輕聲說,聲音在海風中有些飄忽,“我知道你很難受,很痛苦。我知道我可能做得不夠好,讓你失望了。但是……我真的從來沒有放棄過你,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p>
他轉過頭,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最后的、微弱的希冀,像風中殘燭。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地方可以一起去。等你好了,我們再去一次大理,你不是一直想再去看看那里的蒼山洱海嗎?或者,我們?nèi)猓乙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的話語,充滿了對未來的勾勒,試圖用這些曾經(jīng)的夢想和承諾,喚醒我沉睡的意識。
我靜靜地聽著,內(nèi)心卻毫無波瀾。他說的那些地方,那些未來,在我聽來,如同另一個宇宙的故事,與我毫無關系。
夕陽開始西沉,將天空和海面染成了壯麗的橘紅色。巨大的火球緩緩沉入海平線,云霞被鍍上了金邊。
“你看,夕夕,多美。”顧淵指著那落日,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希望這自然界的壯麗能觸動我分毫。
我抬起頭,看著那輪巨大的、正在冷卻的落日。它很美,是的,一種凄絕的、末日般的美。
但我看到的,不是溫暖和希望。我只看到一片正在燃燒殆盡的、巨大的灰燼。那絢爛的色彩,像這個虛假世界最后的、徒勞的掙扎。
光芒終將消失,黑暗即將來臨。而這,才是永恒的歸宿。
顧淵看著我平靜無波的側臉,看著我空洞地映照著落日余暉、卻沒有任何光彩的眼睛,他眼中那最后一點微光,終于徹底地、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像一尊失去所有生氣的石雕。
海風吹拂著他的頭發(fā),他的背影在絢爛的晚霞中,顯得那么孤獨,那么絕望。
我知道,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燃盡了最后一絲希望,試圖將我拉回他所在的光明。
可惜,他所在的光明,于我而言,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黑暗。
而我選擇奔赴的黑暗,才是我認定的、唯一的真實。
夕陽終于完全沉沒了,天地間陷入一片朦朧的灰藍色。寒冷開始從海面上升起。
“回去吧?!蔽逸p聲說,率先站了起來。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我無法解讀,也沒有力氣去解讀。
然后,他沉默地站起身,跟在我身后,走向來時的路。
最后的微光,已經(jīng)熄滅。前路,只剩下來自“另一邊”的、永恒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