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夢離時,她在笑。一邊追趕著前面的同伴,一邊止不住的彎下腰來笑,淡紅色的紗衫在風中搖散成一朵花,她的笑聲如流水般溢出月老殿,傳出很遠很遠。
她們看到我時,一起住了嘻鬧,垂首避在了一邊,那紅衣的女子側過臉龐,從眼角偷偷望過來,假做恭敬的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虹光在流動。
“夢離,鏡虛,你們兩個又在鬧什么,今日的功課可做完了嗎?”月老望著她們,佯怒道。
紅衣女子趕緊將頭垂得更低些,現(xiàn)出惶恐的樣子,拉著同伴,一步一步地,慢慢從我的眼前退了開去,只是,才只轉過一個彎,我便又再聽到她清亮的笑聲。
“唉,諾言,你別見怪,這兩個小丫頭一向給我慣壞了,如今簡直沒有什么規(guī)矩?!痹吕蠠o奈的嘆息。
我卻全沒在意,只在心中暗暗記下了一個名子――夢離。
夢離,一個月府的小仙,法力低微,身份平凡,可是,她的樣子卻像是全天底下最快樂,最熱鬧的人。
而我,卻向來都是個寂寞的人。
我想,見到她,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天上,其實是個很無趣的地方,神仙們都守著清規(guī)戒律,一絲不錯地過著日子,越是位高權重的,便越是呆板無趣。
所以,我去拜訪月老府的時候便不知不覺的越來越多了,哪怕去了什么也不做,就只遠遠看著那一角紅衫,心里也會變得快樂。
去的日子多了,我跟夢離便也終于慢慢相熟了。
“夢離,你將來打算做什么,也做月老嗎?”我盯著旁邊那個手忙腳亂的人,促狹地問。
那人終于憤然拋下手中亂做一團的紅線,忿忿道:“不做!有什么好做的,整天纏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紅線,有什么意思?”
我在心中莞爾。
夢離拋下那團紅線,卻又舉起了自己的雙手,十個指頭在眼前絞過來絞過去,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終于沮喪地垂下了頭:“為什么我的手指這樣笨,一根紅線系來系去就是系不清楚,鏡虛分明教過我許多次了,卻還是不會。”
她的樣子很難過,可是,我卻不知道要怎么勸她,只好靜默地陪她坐在一邊。
她卻慢慢地恢復了過來,將那團紅線重又拾了起來,一邊在手中一拋一拋的接著玩,一邊道:“不過,也沒關系了,大不了,將來讓靜虛去做這月下風雅之事,我就留在府中抄抄姻緣薄子好了?!?/p>
“對啊,”我忙點頭,“寫就人間姻緣一定比系紅線更有趣。”
她的臉色卻又沉了下來,“一點也不有趣,十對姻緣里,有三對是惡姻緣,有三對是不到頭,還有三對是馬馬虎虎過一世,好不容易碰上兩個有情有義的,卻又偏是姻緣福薄,生生世世的錯過去,算起來,一百個里面也難得一兩個金玉良緣,有時候,我寫著寫著,都替他們難過?!?/p>
我無言,人間的情愛,我不懂。
“君天師?!彼齾s忽得轉過頭來問我:“你說,既然上天有浩生之德,為什么不叫人人歡喜,家家團圓,卻偏要弄出這許多離散來?”
我答不出。
她于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將頭埋在膝上,不再做聲。
離開月府時,恰好碰上月老回來,
“咦,諾言,你在這里,倒正巧了?!彼话炎プ∥?,“老夫正想到你洞府去找你呢,倒省了跑路了。”
“有什么事,月公?”此翁向來沒有什么正經(jīng)大事的,這次又不知棋癮犯了還是酒癮發(fā)了,想拉我作陪了。
月老一邊拉著我往回走,一邊道:“你還不知道吧,陰司新立,十殿閻王已到其九,只有正中輪轉一殿,因為事關重大,尚未定論,不過,玉帝有心著你去,老夫得了信,特來先告知你一聲。”
離開天界?
我皺了皺眉,若是從前,倒也是無所謂的事情,哪里不都是一樣?只是現(xiàn)在,我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去尋找什么。
月老看在了眼中,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諾言,你我相交千年,有件事,我不得不說了?!?/p>
我望向他。
他道:“你是個聰明人,此刻倒怎么犯了糊涂?你歷了多少辛苦,經(jīng)了多少天劫,這才修成大道,切不可因一時動念,便再墮了紅塵?!?/p>
我悚然一驚。
一時動念?
我動了什么念頭?
一念起,百念生,平日里清虛靜凈的心頭剎時涌起千百事端,一如潮水,不可抑制。一絲燥熱更從涌泉緩緩升起,直向五臟六腑而去,燃成一片。
心魔已生,大劫將至。
我顧不得同月老告辭,疾向大海南礁,忘川之畔而去,潛心打坐。
這一坐,也不知經(jīng)了幾個寒暑,可是心里的念頭卻如蔓草春生,再難消退。
這是自我幼年修道至今,千余年來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
索性,我便不再打坐,一徑去了月老府,我倒要問問他,這一念,因何而動?
瓊花琪草,亭臺樓閣,月老府的景色依舊,只是,卻總像是少了點什么似的,暮氣沉沉的。
我疑惑著走了進去,四周一片寂靜,偶有鳥雀叫上一聲兩聲的,更反添了冷清,倒是一派仙家修真練靜的光景,只是,卻不像是月老府了。
“哎呀,諾言,你可算是來了。”一個聲音驀的從一角傳來,倒嚇了人一跳。
我轉頭去看,卻是月老,須發(fā)依舊,只是臉上少了往日樂天的模樣,添了幾份憂慮。
“月公,這是……”我有千般疑慮,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唉,一言難盡啊,”月老嘆了口氣,“我們進去再慢慢說罷。”
好容易都坐定了,我只等著月老開口,可月老的嘴卻是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欲言又止的,弄得連我心中也焦燥起來。
正莫明時,一個紫衣女子從內(nèi)轉了出來,捧著兩碗新茶,神情郁郁的,卻是鏡虛。
“鏡虛,怎么只有你一人,夢離呢?”我不由脫口而出。
鏡虛的神色更見憂郁。
月老又嘆了一聲,終于道:“夢離這丫頭,闖禍了?!?/p>
我吃了一驚:“莫非她系錯姻緣線了?學了那么久,終究還是沒有學會?”
這丫頭,怎么便是這等笨!
心中不由恨恨,千百個念頭一齊轉了起來,亂紛紛的想著要怎樣替她求情,過了這一關。
正亂著,那邊卻聽月老又道:“若是一時系錯了姻緣線,是無心之失,那倒還罷了,可是,夢離她卻是有意改了姻緣薄子……”
“而且,她還偏偏不肯認錯,惹得玉帝大怒,已將她下入了天牢,說是要擇日貶入凡間,受百世輪回之苦,君天師,”鏡虛希冀地望著我:“夢離她一向跟你交好,你勸勸她,她或許肯聽?!?/p>
重入輪回!
我這一驚吃得不小,這禍闖得也未免太大了些,這丫頭,心里在想些什么?
費了好多周章,我終于得以進入了天牢。一路都是陰沉沉的巨石夾道斜斜向下而去,幾枝洞冥草掛在兩邊,映著暗淡的金光,更添了幾分抑郁。
以前竟從未想到,天上也會有如此令人不愉的地方。
轉了幾道彎,我終于在一間小小石室中看到了夢離,依然還是淡紅色的衫子,靜靜地坐在一角,頭伏在膝頭上,帶著一種迷惘的神情。
“夢離?!蔽逸p聲叫道。
她循聲轉過頭來,看見我時,眼睛亮了一下,但隨即,變得更加迷惘。
“夢離,你為什么要私自改動姻緣???”
夢離望著我,但卻仿佛全未聽到我說了什么,只喃喃道:“你知道嗎?下界生出了相思樹?!?/p>
“相思樹?那又怎樣?”我皺起了眉,“夢離,你明知那是要觸犯天條的,為什么還要去做?”
夢離的唇角揚了起來:“我愿意?!?/p>
“那對夫妻,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還要被人葬得遠遠的,所以,他們的墳前就生出相思樹來,根節(jié)相盤,枝葉交錯,無論是誰都再難分開?!?/p>
“君天師,”她停了一停,抬頭望向我:“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在一起?”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可是……”
夢離卻不容我說完,她的眼睛閃動了一下,“我也覺得他們應該在一起,但那姻緣薄子上卻說什么七世離散,你說,這有什么道理,所以,我替他們改了,這有什么錯?”
我倒抽一口涼氣。
“夢離……”我想勸她,卻又不知要從何勸起,半日,方嘆息道,“你知不知道,玉帝為此大為震怒,要將你貶入人間了?!?/p>
“那又怎樣?”夢離輕笑了一聲,混不在意,“這天上,這樣的冰冷,就算活到千秋萬歲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知……”她的聲音低了一下,“將來,若是我死了,不知墳前會不會也生出相思樹來?”
她的聲音實在很低,幾乎輕不可聞了,可是,我卻實實震了一下――
將來,有沒有人會為我生出相思樹來?
天牢中一時靜得出奇,只有那幾支洞冥草昏昏地亮著,金色的暗光布滿一室,嗡嗡郁郁的,像翻涌的心事,卻找不到出口。
“君天師,”夢離的聲音在沉寂中突兀的響起,帶著一絲不確定。
我望向她。
“你可知道……”她欲言又止,眸子里暗光流動,像有什么東西在浮浮沉沉。
我望著她,屏息寧氣,心也不知為了什么,砰砰地跳著,像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呼之欲出,新鮮而又覺得害怕。
夢離垂下眼簾,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像是下定了最后的決心,她抬起眼來:“你可知道人間的情愛究竟是什么樣?”
她說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點就無法說完;她的瞳仁中有光茫在簇簇跳動,像是有無盡的希望在等待。
她在等待我給她一個答案。
可是。
我跟她一樣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一幅什么模樣,我只看見,夢離眼中的光茫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她整個身形又退回到了那昏黃的暗光下,縮做一團。
我看著她單薄的身形,這才忽然省起,我本是要來勸她的。勸她不要任性,勸她不要輕易放棄千年的修為墮入凡間,可是現(xiàn)在,我真得還要勸嗎?
生平第一次,我厭倦了做神仙,千秋萬載的苦修,地老天荒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一塵不染的心中,沒有愛也沒不懂恨,這樣,也算活著?
我憑什么來勸服夢離?
我輕搖搖首,慢慢走到夢離的身畔,緩緩坐下。
雖然我并不比你更懂,可是,我愿意,陪在你的身邊。
冥君追憶之夢離(二)
三日后,我站在了凌霄殿上。
幾乎是所有的仙人都站在了凌霄殿上,個個都低垂著首,唯恐被殿內(nèi)那股壓抑的暗流掃落在身。
而暗流的中心――那跪在地上的小仙,卻冷漠地望著眼前的金磚,仿佛魂游天外。
“夢離,你可知錯?”玉帝的聲音從上面高高傳來。
夢離抬起頭來,倦殆的面容上,雙眸明如星子。
“知錯?!彼穆曇羟逦嗔?。
我看見月老跟鏡虛的面色明顯的放松了下來。
“可是,陛下,”那清亮的聲音卻突得一轉,“若是再給夢離一次機會,夢離仍然會明知故犯?!?/p>
殿下響起一片抽氣聲,月老跟鏡虛還沒來得及浮起笑意的臉上剎時堆起一片愁容。
“大膽!”玉帝的手掌在龍案上重重拍了一下,“你不過是一介小仙,憑了什么敢如此囂張?”
一眾仙人的頭垂得更低了,而夢離毫無懼色的面孔卻抬得更高。
“你,你……”玉帝的手掌撐著龍案,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那夷然不懼的面容,半響,方重重哼了一聲道:“好,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既說你是明知故犯,倒要把你明知故犯的的道理說給朕聽聽!”
夢離的唇角揚起一絲笑容,方才的雷霆震怒似乎全不在她心上:“沒有道理,陛下,小仙只是不忍心,如此而已。”
“不忍心看他們生生離散,不忍心看他們世世絕望,最后變得跟我們這些人一樣,形同槁木,心如死灰?!?/p>
最后八個字的聲音似乎分外的大,我只覺得耳際被震得嗡嗡做響,不用抬頭,都可想象到玉帝此際的表情。
凌霄大殿上忽然靜了下來,似乎連隱隱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我悄悄望向夢離,她的面孔也在微微的發(fā)白,可是,一雙眼睛卻熠熠生輝。
她的唇角還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像噙著一抹微弱卻堅韌的勇氣,支撐著她,昂然跪在那里,迎對玉帝的雷霆之怒。
直仿佛是過了一千年那樣久,玉帝低沉慍怒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好,好,朕這天界在你眼中原來竟是如此不堪,既然如此,你還留在天界做什么,朕就成全你,到下界去好好體會一下人間的悲歡離合,罰你生生離散,世世絕望,不到地老天荒,永世不得重返天界!”
“陛下!”月老跟鏡虛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月老更是搶上前來,站在了夢離的旁邊。
“陛下恕罪,夢離她……”
“你住口!”玉帝袍袖一拂,“有誰敢為她求情的,視作同罪,一并處罰!”
月老面色一僵,歉然看了夢離一眼,噤了聲,默然退了回去。
滿殿的仙人們都悄悄望向夢離,有同情,有不解,也有不屑。夢離一一看到,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依然帶著那個有點倔強的微笑,慘淡地噙在唇邊。
我望著她,微微一笑,緩步出列,站在了她的身邊。
“陛下。”我平靜的開口。
滿殿的目光一齊轉向了我,連夢離也有些驚詫地轉過了頭。
“君諾言,你又有什么話說?朕方才已經(jīng)說過,有誰敢為她求情,便視作同罪,一并處罰,難道你沒聽見不成!”玉帝的聲音滿蓄風雷。
“小仙聽到了,因此小仙并不是要為夢離求情。”
“那你又有何事?”玉帝的口氣緩和了下來。
我側過頭來,對著夢離迷惑的面孔,微微一笑:“小仙只是想請玉帝開恩,將小仙一并處罰下界,伴在夢離的身邊,就算千秋萬世,在所不惜?!?/p>
滿殿嘩然。
夢離一直緊繃的面容終于柔軟了下來:“君天師,你又何必……”
我俯下身來,替她拭掉眼角的淚痕,輕聲道:“你不是問我,知不知道人間的情愛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學?!?/p>
夢離的眼中又升起了霧氣,可是她的唇邊卻綻出了一絲微笑,似乎在這一刻,身邊的萬物都可以不必再在意。
可是,我卻還要在意,一切都還尚未結束。
在一片喧嘩紛鬧中,玉帝怒氣沖沖的聲音傳了下來:“君諾言,你可知道你方才說了什么?”
我淡然道:“小仙知道。”
“那你可知道,此去就是萬劫不復,再也不能重返天界?”
“小仙知道?!?/p>
“那你又可知道,朕本來是要著你去掌管陰司,你若是此去,不但前程化為烏有,千萬年的道行也一朝盡棄!”
“小仙也知道?!?/p>
“那你……”
我望著有些氣結的玉帝,坦然微笑:“小仙早已想清前因后果,也非是不眷戀這千年的修行,只是,小仙如今方才明白,這世上,原有些東西比這修行更重上千倍萬倍,所以,小仙甘愿拋棄!”
我的聲音說得并不甚響亮,可是卻足以讓這殿上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一次,我沒有聽到抽氣聲,甚至連呼吸聲都快隱沒了,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呼吸,這一刻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也太快,千萬年來所恪守的清規(guī)戒律一再的被打破,一個接一個的仙人,寧愿重入輪回,再受塵劫也在所不惜。
那么修仙,真得比什么都重要么?也許已有不少仙人開始在心中自問。
整個殿中象是陷入了一種膠著,沉悶得讓人窒息,又像是一把拉滿了弓弦的箭,一觸即發(fā)。玉帝的震怒更是在這種讓人發(fā)瘋的空氣中無聲無息的不斷漫延,壓力一重重的,逼得人快要崩潰。
人人自危。
驀的,一聲鸞鳳清鳴自殿外響起,象從九重天闕之外,直透入凌霄寶殿。
殿里的人像是終于喘過了一口氣來,紛紛現(xiàn)出感激的神色,向殿外張去。
但見鸞鳳聲中,一位霞衣燦爛的女仙駕鳳而入,面上帶著雍容的笑意。
西王母――天界女仙的掌管者。
西王母緩步上殿,微微一笑:“皇兄,多日不見了?!?/p>
玉帝沉怒的臉色稍稍和緩了一下:“皇妹此來何事?”
西王母的面上現(xiàn)出微詫的神情:“皇兄難道不記得了,西園里三千年一熟的蟠桃明日正是成熟之期,臣妹早在數(shù)日之前就已遍邀群仙,今日是特來親請皇兄赴宴的,難不成,皇兄竟不給臣妹這個面子?”
玉帝微怔一怔,隨即恍然笑道:“朕倒真是差點兒忘了,吃你一次蟠桃要足足等夠三千年,這樣難得,豈有不去的道理?!?/p>
西王母也笑了:“臣妹就料到?jīng)]人不想去打這個秋風,是不是?”
這最后三字卻是望向群仙而言,各位仙人們驚恐了半天,此際終于等到上位者暫息了怒火,直如得了大赦,忙不迭的點頭陪笑稱是,殿上空氣一時輕松了起來。
西王母點點頭,這才轉過頭來望向夢離跟我,笑道:“你二人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跪在這里作什么?”
夢離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言。
鏡虛卻搶上前來,跪在了西王母的面前:“求娘娘開恩。”
西王母微皺起眉:“這又是做什么,一個兩個跪做一團。鏡虛,哀家前些日子就跟月老說了,明日要你跟夢離二人過去幫我宴客,怎么今日全都是這幅模樣,出了什么事?月老,你倒說說看!”
月老乍聽到西王母說話,本自怔了一怔,隨即便明白過來,眼中現(xiàn)出一線生機。于是便將事情從頭到尾,絮絮不斷的說了一遍,其間又夾上對夢離跟我的許多偏坦,一席話直說了快一柱香時方才說完,直聽得人人都生出些倦意來。
好容易待他停下了,西王母這才漫不經(jīng)心地道,“說完了?”
月老點點頭。
西王母“嗤”得一聲笑了出來:“便只是為了這點事情?”
一振衣袖,轉向玉帝道:“皇兄你也忒易動怒了,這又值得什么?”
“皇妹不必替他們求情,朕方才已說過,任誰來求情,都視做同罪?!庇竦鄣穆曇舫亮讼聛?。
西王母微微一哂:“皇兄可是忘了,夢離原是臣妹的轄下,便是有什么差錯,也該當由臣妹處置才是?!?/p>
玉帝面色微變:“皇妹為何執(zhí)意要維護此二人?”
西王母輕嘆了一口氣:“看來皇兄當真是忘了,臣妹是因了何事才在這西園中一種便是數(shù)萬年的蟠桃?”
玉帝似是震了一震,隨即沉默不語。
西王母接著道:“明日便是蟠桃盛宴,何必為了這件小事不愉,不若這樣,夢離跟鏡虛兩個丫頭我先帶走,待過了明日再行處罰,至于那個君諾言,不過情急多說了幾句話,皇兄便看著罰罰也就是了。臣妹這里先行告退了?!?/p>
說罷,也不待玉帝答言,便徑跨上鸞鳳,帶了夢離、鏡虛,飄然而去。
眼看著好一場疾風暴雨,誰料西王母幾句輕描淡寫便竟化為烏有,殿上群仙猶如經(jīng)了一場大夢,直待西王母的鸞駕去得蹤影都不見了,這才如夢初醒。
太白金星第一個反應過來,躊躇了半日,才誠惶誠恐道:“陛下,這個……君天師,且要如何發(fā)落?”
玉帝這才像是恍然驚醒一般,向殿下望了一望,道:“今日便散了罷。”
“可是,陛下,君天師,要如何發(fā)落???”太白金星急道。
玉帝袍袖一拂:“且讓他回去思過,待日后再議!”音尚未落,人已急轉入殿后去了。
冥君追憶之夢離(三)
這次居然能僥幸逃過一劫,實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
只是,我被罰在洞府思過,一步也出不得門,夢離的消息更是半點也無,也不知西王母會如何處置她,鎮(zhèn)日心急如焚,坐臥不安。
也不知是過了三日還是四日,這一日,終于有人上門了,是月老,大約是來得急了,喘噓噓的道:“諾言,快,準備一下,今日西王母跟玉帝便要對你二人做出決議了,傳旨天將馬上就到,老夫先來囑咐你一聲,這就要走了,諾言,你切記,今日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萬不可莽撞行事。”
我看著月老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由感激,天上諸仙多喜清凈,此翁卻是古道熱腸,于我跟夢離都實在相助良多。
果然,月老去后不過茶時,天將便來傳旨上殿。
這次殿上分外肅嚴,玉帝與西王母端坐瓊臺,男女眾仙在兩旁列得整整齊齊。
我跟夢離跪在丹犀之下。
西王母望向玉帝道:“皇兄,當真連君諾言一事也交由臣妹處置嗎?”
玉帝道:“君諾言本無甚大錯,既是與夢離有關,便索性一并交由你去,只是,天有天規(guī),皇妹卻切不可偏坦他二人才是?!?/p>
西王母微微一笑:“那臣妹便大膽僭越了?!?/p>
西王母的目光慢慢掃過群仙,緩緩開言道:“月府小仙夢離,司人間姻緣之事,卻擅更仙箓寶冊,情雖可憫,法當難容;兼其動念思凡,藐視天規(guī),現(xiàn)削其靈力,貶下凡塵,非自悔悟,不得重返天界。至于上仙君諾言,雖無大過犯,然亦有思凡之心,故貶下凡塵一紀,以示懲戒?!?/p>
殿下微有竊聲,似是有些意外。
西王母卻不管不顧,只向玉帝道:“如此處置,皇兄以為如何,臣妹可曾偏坦?”
玉帝默想了一想,道:“也罷,就是如此罷。”
西王母這才又向殿下道:“那么,各位仙家可有何異議?”
微聲頓止,連玉帝都無異議,群仙又有何說?
只是,我卻急了起來,當日西王母分明有相救之意,怎么到了今日,卻與玉帝當日所判相差無幾?
心下一急,便欲起身說話,卻忽的想起臨行前月老的殷殷囑咐,不由向他那里望去,正見他憂心沖沖地盯著我,像是時刻擔心我會突然做出什么意外之舉似的。
我心中疑惑,正不知他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卻聽西王母朗聲道:“既然如此,太白金星,你就依哀家方才的意思擬旨去吧?!?/p>
我驀的抬頭,只見西王母兩道目光直射而來,威嚴之中,大有深意。
我信得及西王母有意相救,只是,這一切,倒底有何深意。
一切居然就這樣結束了,群仙退朝,太白金星領旨到南天門去著我們下凡歷劫。
一出凌霄寶殿,我便拉住月老道:“月公,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老向四下望望,低聲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且隨我回府再說?!?/p>
我滿腹疑問,卻也只得暫隨他去。
到了月老府,更是吃了一驚,原來不止夢離、鏡虛在內(nèi),西王母的鸞駕竟也赫然在此。
“娘娘,您……”
西王母眉一揚:“君諾言,你是不是有很多話想問哀家?”
我倒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問,一時之間,竟然無言。
西王母轉過頭去,微向夢離招一招手,道:“夢離,你過來。哀家這樣處置,你心中可有不滿?”
夢離低垂了首:“小仙不敢?!?/p>
西王母微微一笑:“不敢?那就還是怨哀家了。”
一面說著,一面將手指輕輕一彈,一點鮮紅的光芒便直向夢離而去,沒入眉心。
“娘娘!”我驚呼出聲。
西王母卻理也不理我,只徑對夢離道:“速速調(diào)息,將此靈光潛于百匯之中?!?/p>
夢離雖是愕然,卻立即依言而行,直至半盞茶時過后方才睜開雙眼,現(xiàn)出一派感激之情。
西王母淡淡道:“此靈光可護你靈臺不泯,根基不墮,轉生塵世之后,無論身歷何劫,只要一靈不滅,你便終有超拔之日。 好了,現(xiàn)下你便將自己靈力封禁,下凡去吧?!?/p>
“小仙,小仙自己封禁?”夢離訝然。、
西王母點點頭:“不錯,有我靈光在你體內(nèi),他人豈能輕易奪了你的靈力去?你親自封印,日后得遇機緣,便可一朝醒悟,不必多歷艱辛。只是,”她嘆了一口氣道:“依你這樣的性子,只怕將來是難得醒悟了。罷了,我能幫的,也只在此,日后福緣深淺,全看你們二人的造化了。”
言罷,將手向天際一招,便欲駕鳳離去。
夢離卻驀得道:“娘娘!”
西王母轉過身來,凝視著她道:“你還有何事?”
夢離卻又垂了首,半日方才嚅囁道:“娘娘為何……為何要相救小仙……”
西王母挑了挑眉,像是過了很久,方長長嘆道:“也不過是機緣罷了。”
聲音里竟有一絲蒼涼。
我與夢離相視愕然,西王母的鸞駕卻早已去得無蹤了。
眼見得該了的事情都已了了,下凡的時辰看看也便到了,我的心中慢慢升起一陣懼意,這一去,卻不知幾時才能再得相見了。
我牽著夢離的手,只覺她的指尖也是冰冰涼涼的。
月老看看時辰,向鏡虛點了點頭,鏡虛便轉入內(nèi)里去了,轉眼出來,手中卻執(zhí)著一段紅線。
“這個是……”我一時間倒怔了起來。
鏡虛卻早已俯下身子,將紅線系在了我跟夢離的足上。
“師傅,鏡虛……”夢離滴下淚來。
鏡虛也是泫然欲泣:“你這一去,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我跟師傅又怎能任你一人在下界零落,趁著你二人初下塵寰,姻緣未定,我先系上了,日后上頭就是想改也不成了,你二人若能在一起,我跟師傅也好放心些?!?/p>
“君天師,夢離私免了韓憑夫婦的七世離散,輪回便要報在她的身上,七世塵緣,不可消解,你在下界一日,便千萬要顧全她一日,不要任她忘了根本,返不了靈臺……”
耳邊鏡虛跟月老還是殷殷叮嚀,我只握緊了夢離冰冷的手掌,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無論將來塵緣如何變幻,君諾言都要護得夢離生生世世。
“無論將來塵緣如何變幻,君諾言都要護得夢離生生世世?!?/p>
這最后一句話,緩緩地說了出來,并不怎么響亮,可是卻有如一波一波的海浪,反反復復地蔓延過來。
我望著冥君,頭痛欲裂。
冥君望著我,目有隱憂。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怔怔說不出一句話來。
仿佛是過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過了短短一瞬,冥君終于開口:“你信嗎?我說的,你信嗎?”
我不答,只是望著他:“我們曾經(jīng)做過一雙樹?”
“是,因了那一根紅線,我終于能陪了你十二年?!壁ぞp輕嘆息。
“那么,紀滿后,為什么還是做了冥君?你不是一直不喜歡這種冰冷寂寞的地方嗎?”
他深深望我:“只有執(zhí)掌了六道輪回,我才能守住你的生生世世?!?/p>
他停了一停,接著道:“你知不知道,這許多年來,我每天都看著幽察,我每天都在看你變成了什么樣子。我看著你長大,看著你遇上那些人,看著你傷心,看著你絕望,可是,我卻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竟只是等你來時,抹掉你所有的記憶,然后,再送你走?!?/p>
“每一世,我都在盼著你能徹悟,可是你卻一世世,反而象是陷得更深,我在幽察里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卻什么也不能幫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一步一步,越陷越深?!?/p>
“我答應讓你做妖精,答應讓你做孟婆,我以為,只要給你足夠長的生命,也許你就能夠參透那些愛恨癡嗔,就能夠解開封禁,超拔紅塵,我們就可以重新再在一起……”
“可是,卻就在方才,方才你說你‘明白’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如果你參不透愛恨,只能繼續(xù)在紅塵中輪回,如果你參透了愛恨,那么,你又怎會再執(zhí)卓于我們的從前,無論是什么樣的結局,我們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那么,我千百年的等待又是為了什么?”
冥君的聲音中有一種痛徹心肺的哀涼,原本便蒼白的面容更像是透明了一般,泛出一絲絕望而嘲諷的青色來。
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冥君,這樣傷心難過到幾乎有些崩潰的他,我不知該要如何應對。
是我的錯嗎?
可是,我又去問誰呢?
誰又能體會我所有執(zhí)念最終灰飛煙滅的絕望。
我二十多年來捕捉不到的影子,我二十多年來莫明其妙的執(zhí)念,卻原來,就是這樣的結局。
那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手就真真切切地放在他的手中,可是,卻彼此都沒有一絲溫度。
他不是他,我不是我,我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他,他又真得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嗎?
像一堆溢天流地的泡沫,以為其中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無數(shù)的結局,可是,卻原來,都只只是一場空。
我們握著彼此的手,不肯放開,仿佛握著,就還有最后一絲希望,只要松開,便是放棄了所有。
不甘心,所以不放手,放不了手,所以更不甘心!
我們明明要的不是這些,為什么一路執(zhí)卓追來,最后拿到手的,卻是變了形的結果?
一路走來都沒有錯,為什么結局仍是錯?
我們不要這樣的結局啊。
一聲深長的嘆息在大腦深處響起,像是穿越久遠的記憶悠悠而來:“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p>
“你說什么?”冥君握著我的手指緊緊地收縮了一下。
我揚起頭來看著他:“求不得,我們是不是求不得,是不是?”
眉心如撕裂般痛,像有什么東西慢慢的,一點一點溢了出來,腦中,像有無數(shù)的碎片在飛旋而過,然后,便是眼前一黑,身不由主的向下倒去……
一只手臂及時的扶住了我。
“莫茗,莫茗,……”冥君惶急的喚道。
我睜開眼,衣襟上,有點點鮮紅正在慢慢消失不見。
“這,這是什么?”我愕然,下意識的伸手到額頭一摸,指上,明媚鮮艷。
“這,這究竟是什么?”我盯著指上漸漸稀薄消散的鮮紅,驚恐莫名。
“這是西王母給你的靈力,一直封存在你的百匯穴中,如今,流瀉出來了?!?/p>
“流瀉……流瀉……”我的腦子像一堆攪纏不清的麻線,艱難地轉動著。
冥君伸出手來,輕輕在我的眉心撫了一撫,冰冰涼涼的,那撕裂般的痛便像是得了安慰般,慢慢地緩了下來。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些什么,可是,突如其來的,像有什么東西在眼前炸開,化做一片漫天漫地的紅,紅色中有無數(shù)的光影飛閃而過,那是……
漫天的紅色終于慢慢的消散開來,一切還歸清明,眼前還是那個寂寞的地方與寂寞的人,帶著滿眼的寂寞望著我。
可是我的心頭卻已是一片清明。
我微微一笑:“諾言,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的嗎?”
他的眼睛驀的亮了起來:“你……你,夢離!”
“夢離,夢離……”他喃喃地叫著,仿佛再也找不出什么別的話來說一般,直過了良久良久,才像是突然警醒一般,猛然盯住我:“夢離,你參透了嗎?你參透愛恨了嗎?那么,我們的從前,你,還要不要?”
“哪一世的從前?”我平靜地問。
他如遭雷擊。
“諾言,”我嘆了口氣:“已經(jīng)過了數(shù)千年了,我已經(jīng)轉生了七次,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月老府中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仙了?!?/p>
“你,變了嗎?”
“你又何嘗沒變?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又有誰不會變?我已有七世的愛恨,怎么還可能同原來一模一樣?”
“那么你……”
我伸手攔住他的話:“可是這七世以來我都沒有學會去如何做一個人,如何去愛。每一世,都帶著前世的愛恨,累了自己,也累了別人。所以諾言,還有這一世,這一世,我已決心放下從前所有的東西,好好的去做一回人,真正地去體驗一次愛恨,你明白嗎?”
諾言微皺著眉,望著我,像是從來也不認識我一般:“你,要去做一回真正的人?”
“對,”我笑了,許多許多年以來,第一次坦然地笑,“我要去認認真真地做一回人,認認真真地走完莫茗下半生的路,然后,當我再次見到你時,我想,我就已經(jīng)有了最后的決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