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欒云平不知道怎樣回應李樂樂,開個這樣規(guī)模大小的門店確實需要一個人來幫忙,但李樂樂不是個好選擇;她身量上太單柔,不扛事兒,但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子狼性,不安穩(wěn),一看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他說:“我這里你看也沒啥客人,可能暫時還不需要服務員吧?!?/p>
這話說的委婉,欒云平受過她的一百塊,心里都有點不忍了,小姑娘方才衷心贊嘆的樣子不斷浮現(xiàn),只好默默收銀,趕緊送走算了。他就這樣,三十來歲的人了,面情有時候可夠軟的,尤其面對這種小姑娘,不大會說拒絕。心里就默念著:求你別擠眼淚出來,否則咱兩今天可下不來臺了。
“老板你的手藝很好,只是不大會宣傳,店面新開肯定很忙吧,進貨、招待客人、端盤子洗碗和專心做飯怎么能一個人兼顧呢?你別看我瘦,其實我是農村出來的,能下苦呢?!?/p>
還沒等欒云平反應過來,樂樂就擼起袖子、放下書包端了盤子進后廚,也不用帶橡膠手套,就一氣把鍋碗瓢盆、筷子飯勺、破壁機和電飯鍋全給洗干凈了。之后又擦了桌子拖了地,把欒云平弄得亂七八糟的冰箱和案板都整理干凈。
欒云平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中產出身,家里之前供他讀了清華,畢業(yè)之后又赴美留學,專業(yè)是室內設計。工作幾年后改行也是一時沖動,理由也任性:我不喜歡這個事兒,就不干了。于是占了家里一處門面開店,地段是個好地段,廚藝也不錯,價格更公道,他就想開開心心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掙錢沒關系,高興就行。李樂樂的吃苦耐勞簡直正對欒云平下懷,愛做飯卻不愛清洗的,碰上這么個干活麻利的姑娘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我不用多少工資,只要包吃包住就行?!?/p>
這么說就更好商量了,欒云平這家店里頭就有兩張支著的單人床備用,他有家,這地方暫時給她住也沒關系,之后的事情還可以慢慢來。
房間不大,在雜貨間的背后,一個用木板撐著隔出來的小空間,但得益于欒云平的精心收拾;墻面刷了環(huán)保漆,桌角有一個帶藍牙音響的臺子,臺子上的玻璃瓶插著滿天星干花,被罩床單都干凈整齊,還沒人睡過。
“挺好的,也不用找別的地方了?!?/p>
“這怎么能行,你一個小姑娘也不能一直住在餐廳里,別的不說,多危險吶。我呀,還是托人找找房間給你吧,之后宿舍的錢我不一定能全包,但給你些補助也是應該的?!?/p>
在遇到欒云平之前、媽媽去世之后,李樂樂一直像海中浮木,隨波逐流;別人說在蘇州看到李天了,她就去蘇州,在蘇州之前還有昆明、西寧、天津、沈陽,最后是北京。在滿天星下擺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洗把臉后戴上圍裙,才算開始了新生活。
在這間欒家菜待久了,樂樂就發(fā)現(xiàn):欒云平確實是一個傻好人。他特別傻,雖然開餐廳,卻不懂的哪里能買到新鮮戀愛的材料,于是總用美團點超市配送,常去盒馬買海鮮,也從來不記賬,菜品價格更是奇低,相對于成本來說根本不掙錢。但他同時又確確實實是個大好人;心細,而且從來沒有因為李樂樂的來歷不明和一貧如洗看清她,對待她和路邊乞丐、白領精英、至交好友沒什么區(qū)別。常滿懷欣慰地看她吃飯的模樣,會在客人點了名貴食材的同時記得多買一份給她,面包蟹和澳洲龍蝦、頂級和牛與鵝肝魚子醬都是李樂樂第一次吃到。后來甚至可以點餐,欒云平說自己就是個愛做飯的廚子,說好了要給李樂樂包吃包住,那從早到晚、一日三餐都得管。
今天早晨是蛋奶吐司和草莓牛奶,都是簡單的料理。一只蛋打碎、攪拌在小半杯牛奶里,放幾片厚切吐司反復吸收汁液,要保證吐司的每一個氣室中都溢滿才行。之后用黃油慢煎,兩面金黃后裝盤,楓糖漿和酸奶、藍莓與樹莓果粒裝飾。草莓牛奶更是簡單到無語,當季草莓切片或者切塊,與牛奶和蜂蜜一同進破壁機里榨汁,配適量蜂蜜即可。
李樂樂說她不喜歡吃甜,所以本應腌制過夜的蛋奶吐司只來回攪動幾下,但是恰到好處的美味;吐司外圍有奶香清甜和美式炒蛋的口感,淡淡的一層楓糖漿是為了內里松軟溫熱的白面包準備的。這是一頓糖分過度的美味,李樂樂滿意點頭。
“吃高興了嗎?”
他看小姑娘吃的滿足,也更高興,笑到眼角皺紋出現(xiàn),比記憶中的父親還要更慈祥溫和,雙手握住,虔誠地等待她的反饋。
眼前的人和很多人產生了重影,慈父時期的李天和溫柔眷顧過她的少數(shù)男性,甚至初中時候愛慕過的校服少年。北京的灰色空氣忽然變成回憶濾鏡,暗黃色的燈光在她周圍盤桓,槐花清香漫溢,洗衣粉清香和爸爸媽媽慈愛的呼喚不斷交替。
“樂樂?你怎么了?”
過去的生活是模糊的,她定了定心神。
“挺好的,不過哥怎么想起來做一頓這么甜的?咱不是說好了今天吃牛肉包子和豆?jié){嗎?你昨晚臨走前,我看著餡兒都備好了?!?/p>
“是,這不是昨天臨走前我去了趟雜物間拿東西,結果你可能是門沒關好……我看你抱著一張舊照片發(fā)呆,眼淚都流下來了也沒察覺……樂樂,我不是故意偷窺的,我只是覺得你心情不大好,店里可能每天工作也挺忙的,就想著人家說的——女孩子吃點甜的就好了。正好最近我看這個蛋奶吐司特別流行,草莓又正當季……就,你不會怪我吧?”
見李樂樂不說話,欒云平有點尷尬。
“哦,沒事兒,謝謝你欒哥?!?/p>
五官緊繃著說這話,怎么看都不太像真的沒事。這段時間興許是吃的好了、休息足了,樂樂的臉蛋終于充盈、白皙起來,四肢也漲了點肉,不復從前中東難民兒童的模樣。欒云平習慣和人對視,就微微屈膝,直視她的眼眸。
“真的沒事兒嗎?你要是覺得我有點過線了就直說。”
他在國外讀書、工作好久,習慣了美國人那一套直白到有點膚淺的做事方法,不習慣于探究小女孩兒的心性,一時間不大明白樂樂心里的擰巴。
“我沒事兒的欒哥,真的挺謝謝你的。但是以后咱還是吃牛肉包子吧,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實在的更高興?!?/p>
他于是一壁朝前走,一壁微微笑道:“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是有點懶了。包包子真累,昨晚打豆?jié){要用的豆子也沒泡好,所以才偷了個懶。要不說外國人輕松呢,這么容易就能對付過去一頓面子好看的。”
欒哥只顧著朝廚房里走,沒瞧見樂樂眼角氤氳的一滴淚。
斗轉星移,欒家菜畢竟身處三里屯,每天人流量大,菜品適宜且價格有優(yōu)勢,終究是紅火了起來。這間店鋪前后擴張至四十多張桌,午間繁忙的時候只好開一半的臺面,無論是主廚或者跑腿的,都沒法兼顧。旁人只以為他們饑餓營銷,有幾個小有名氣的網(wǎng)紅于是特地來打卡,po上網(wǎng)后又是一番新浪潮。
樂樂只好運營了一個公眾號,主要就是曬一曬欒老板的精品菜和抽桌簽號,客人們素質高,來了掃個碼就知道有沒有位置,也免得和人說話。因此,雖然忙,但也過的清閑踏實。
卻在一日,有一位藍發(fā)墨鏡男子氣勢洶洶走過來收銀臺,不排隊、不掃碼,直接對剛從后廚端菜出來的李樂樂說:“你,立馬給我安排一桌四個人的。”
李樂樂忙到小腿抽筋,本不愿和他糾纏,便道:“先生,現(xiàn)在是我們高峰期,您瞧見前面那個二維碼了嗎?掃碼排隊,等到了您的時候就會有通知的?!?/p>
藍發(fā)男子摘了墨鏡,揪住李樂樂的一點衣領說:“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欒云平的父母偶爾也會來店里看看,他家里是獨生子,應該沒有一個從哪里冒出來的奇怪親戚,至于他這樣莽撞的樣子……李樂樂又猜他是不是什么小明星,可左右看了兩圈,也沒瞧見這人除眉毛修的整齊、還帶著兩撇之外,哪里有什么特別的。
耳邊客人不停按鈴,已經有人說:“服務員!加水!”或是“我要結賬啊,怎么還沒人來呢?”諸如此類的話灌注進李樂樂耳邊,她實在無暇在這個眉毛有兩道杠的杠精杠上開花,就用力一甩,對他說:“您要是想吃飯,就去排隊,要不想吃就出門右轉,好走不送。不要在我們這里搗亂了,我很忙的?!?/p>
“笑話!你是覺得我不忙?把你們老板叫出來,我也沒興趣跟你在這兒多說?!?/p>
“老板更忙?!?/p>
樂樂腳下好像踩著風火輪,一會是十桌的菜、一會是三桌要結賬,端盤子洗碗的重復勞動看著就夠饒人的,那男子也不多做糾纏,反倒老老實實站在一旁,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魏哲?你怎么來我這兒了?”
欒云平照樣系著半邊圍裙,平頭整臉又滿面汗滴的,手上還拎著剛做出來的金湯肥牛和兩碗米飯,儼然一幅廚房伙夫的庖廚模樣,哪兒還有從前高級白領、出入CBD的模樣。
兄弟相見、分外眼紅,倒是把李樂樂搞的云里霧里,從來沒聽她欒哥說過這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