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有綠茶飲料廣告的6號路線公交車在站牌前緩緩?fù)O?,一張笑容雞血的男明星大正臉映入周寒的視野,他毫不猶豫的上了車。
十分鐘前,周寒和媽媽吵了一架,原因是周涵下午應(yīng)該去上暑假英語強化班,他卻還窩在家里打游戲。媽媽剛剛開完公司的股東會議,急匆匆回家換上晚禮服,還得馬上趕去參加商業(yè)活動。看到自己的兒子忘了時間,便出于關(guān)心提醒了兩句。本意是好的,可周寒討厭這種心血來潮的關(guān)心。就像下吃飯時順便買支牙刷,出去旅游時順便買個紀念品,他討厭這種“順便”。
“不想去?!彼摽诙觥?/p>
“好好的干嘛不想去?”
“你這么任性可不行,成績不好以后長大了怎么在社會上立足?”保養(yǎng)有道的年輕媽媽對著鏡子涂口紅,這套一成不變的說教用了上百遍,她沒注意到兒子的臉色越來越差。
“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家里有錢,讀不讀書沒差?!?/p>
“哪兒聽來的歪理!”媽媽驚訝地回頭,孩子扭曲的價值觀讓她警惕起來,“怎么可以有這種想法?”
“你們所謂的有出息不就是會賺錢。既然你跟爸都那么有錢,死了還不是留給我,我有錢不就有出息了嗎?”
“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混了!”媽媽沒忍住,上前給了周寒一個耳光,不重,卻飽含震驚和失望,臉被打歪了的周寒無所謂的笑笑,微微駝背的走出房間,直到用力摔上房門后,他才意識到他一直在等這一刻。
下午三點車上的人很少,周寒刷了卡去了車廂盡頭靠右的位子,塞上耳機聽起了英國民謠,窗外的街景慢慢移動。有時候他覺得全世界只有這一趟公交車才是他真正的朋友,每天準時出現(xiàn),準時帶著他穿行在這個繁華又冷漠的城市,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撫平了他內(nèi)心深處壓抑的焦慮和痛苦,以及對身邊一切事物莫名的憤怒和不滿,永遠陪伴,永不背棄。
車走的是環(huán)線,很長。
周寒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一陣短促的剎車聲后,他才醒過來。迷糊中,身旁一陣清風(fēng)拂過側(cè)臉,有人起身了。幾秒后他視線漸漸清晰,發(fā)現(xiàn)旁邊的座位上躺著一個淺藍色的帆布背包。
應(yīng)該是剛離開的乘客落下的。
周寒遲疑兩秒,抓起包追上去,卻被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太太堵在車門口,好不容易跟著慢吞吞的老太太下了車,背包的主人不見了。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川流不息的車流反射出跳躍的白色光芒,像一群正在遷徙的發(fā)光熱帶魚,而身旁的老太太吃力地撐開一把黑傘,步履蹣跚的走了。周涵看了看手中的背包,一時間竟有些茫然,好像他才是那個丟了行李又迷了路的人。
周寒在路邊陰涼的長椅上坐下,并非沒錢去更舒適的公共場所,比如麥當(dāng)勞星巴克,他只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況且他也想等一等,說不定拿包拿背包的女孩會找回來。20分鐘里,他身上的汗水反復(fù)流出,又被溫?zé)岬南嘛L(fēng)反復(fù)吹干,女孩還是不見蹤影,只能放棄,周涵最先想到的是翻包找主人的手機,很可惜沒有手機這不奇怪,手機一般都是帶在身上。既然如此,干脆交給附近的執(zhí)勤的警察處理好了,可周寒不信任警察,兩年前家里遭過一次賊,被竊了十幾萬現(xiàn)金警察來了又是拍照又是取證最后卻不了了之。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警察嘴上答應(yīng),說不定轉(zhuǎn)身就忘了。
既然如此,我去找失主好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周寒自己也嚇了一跳,可他像點燃的火苗越燒越旺:為什么不試試呢?反正現(xiàn)在我也正在離家出走,這么長的時間總得找點事情做吧,而且偵探電影里不都那樣演嗎?根據(jù)一個人的隨身物品就可以快速推理出對方的一生。
周寒花了幾秒做思想斗爭,再次拉開背包拉鏈,把背包里的物品一股腦倒在長椅上。
一瓶喝過兩口的礦泉水。
一本叫《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小說,周涵差點看成《了不起的比爾蓋茨》。
一把檀木匠的梳子上面還留了兩根細長的頭發(fā),微微枯黃,像是燙染之后受到了損傷。
一面折蓋的圓形鏡子。
一只口紅。
一枚銀白色玫瑰花胸針。
一瓶防曬霜。
一包橘子味的糖果。
一個錢包,錢包里有200塊錢和一張公交卡。
一張皺巴巴的麥當(dāng)勞餐券。
一把淡紫色的蕾絲邊防曬傘。
一粒黑色紐扣。
一包濕紙巾。
一張用過的火車票,地點是北海。
周寒閉上眼睛思索,試著還原那個匆匆下車完全沒看清楚的乘客:女孩、高中生、長發(fā)、發(fā)質(zhì)偏干、喜歡吃甜食、皮膚白皙、有點愛美、至于看書和旅行,可能喜歡,也可能是假裝喜歡。周寒班上就有那么幾個女孩,老喜歡標榜自己文藝,張口三毛閉口張愛玲,整天吵著要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其實連自己買火車票都不會。
但是這些信息還太模糊,城市里這樣的女孩太多了,周寒決定挖掘細節(jié),縮小目標范圍。
首先當(dāng)然是翻開那本小說里面調(diào)出一張書簽,準確說是書簽狀的登記卡,登記卡上沒有租借人的名字,但寫有長蘭市三中圖書館以及最后一次租借的時間:2013年3月2日,也就是五個月前,租借人一欄上是空白。
如此快速就得到了這么關(guān)鍵的信息,周寒卻并不開心,反而心情復(fù)雜,因為長嵐市三中這五個字勾起了他不愿想起的往事。
那是兩年前的夏天,中考結(jié)束不久。跟別家孩子不同,雖然沒有暑假作業(yè),周寒的暑假可不輕松,望子成龍的父母為周寒找到各種優(yōu)秀的輔導(dǎo)老師,把他每天的時間安排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周寒直是順從,他并非熱愛學(xué)習(xí),只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順便一說那會兒他可還是按部就班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學(xué)生乖乖仔。
周寒唯一的愛好,就是每周六的晚上偷偷混入一家酒吧,看起一個非常小眾的本地樂隊演出,他們穿著奇裝異服站在破舊的舞臺上,卻像是站在主宰世界的巔峰,與其說在唱歌,不如說是歇斯底里的吶喊。周寒欣賞不來,但是置身其中他覺得快樂,還會莫名的感動,好像自己是一只困獸,即將沖出牢籠擁抱自由。
那個周六他又翹課去聽演出,離開酒吧時心里充滿著做賊心虛的滿足感。還有一點時間,他不著急回家,來到馬路對面的一家冰飲店,他需要喝一杯冰飲來冷卻胸腔里那顆躁動的心。
夏夏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那個張揚漂亮,名字和靈魂都屬于熱烈盛夏的壞女孩,她大方自然的在周寒對面坐下,周寒沒搞清楚,為什么那么多空座位,她偏要坐他的對面坐下,充滿侵略性的自信眼神直勾勾地看過來。
“喂,能請我吃個漢堡嗎?”這家冰飲店也賣西式快餐,這算搭訕嗎?周涵有點懵,半天才說的句“好”。
夏夏一口氣吃了兩個漢堡,這才滿足的呼出一口氣,她是真的餓壞了。她擦了擦嘴巴上的面包渣,朝周寒感激地笑了笑,接著她忽然站起來,在周寒的身邊坐下,像小鳥依人的戀人那樣自然地挽著他的臂膀。
周寒渾身僵硬,臉刷的一下全紅了。
夏夏嫻熟地掏出一支女士香煙和復(fù)古沒有打火機,吧嗒一聲點燃了,周寒這才反應(yīng)過來,店里不讓抽煙,她在拿他當(dāng)掩護的人墻。
“同學(xué),你真好,你是三中的嗎?”
“不是,我今年夏天會去一中?!?/p>
“唉,好可惜,還以為你是我學(xué)弟呢,我上星期也在這家店看到你?!毕南拿硷w色舞,聽不出有多惋惜,她歪頭看了眼柜臺,確認服務(wù)員沒發(fā)現(xiàn),又快速拿出藏在桌下的煙吸了一口,接著很自然的拿過周寒手中的冰可樂仰頭喝起來,周寒一低頭就能看到她精致的鎖骨上的蝴蝶紋身,當(dāng)晚他憑借記憶回家對照的三百多只蝴蝶圖形,才知道它叫伊莎貝拉,是以某位西班牙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珍稀蝴蝶。
“那個,其實我是來……”面對這個直率熱情的漂亮女孩,周寒突然很想把自己的秘密分享出來。可這時夏夏了她看了一眼手機,神色變得匆忙:“你有筆嗎?”
周寒急忙從書包里翻出筆,她捧起飲料杯,在上面留了一串手機號碼,莞爾一笑:“我還有事先走了,這是我的號碼,下次再謝你?!敝i一樣的女孩,像一場忽然出現(xiàn)又消失在街角的夏風(fēng),周寒目送夏夏輕盈的身影消失在店外的夜色里,久久回不過神,他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變得潮濕而溫?zé)?,像是久旱逢甘霖?/p>
“不好意思,這里禁止抽煙。”服務(wù)員彬彬有禮的聲音把他喚醒,他一扭頭燃燒了一半的細長香煙擺在桌沿,煙蒂上還殘留隱約的紅色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