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寒一路回憶地坐車去了三中,下車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那家遇見夏夏的冷飲店,可是他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必勝客。周寒心頭一陣莫名的心酸。他討厭大型連鎖的餐館和超市,他們像是貪婪的巨獸,一點點吞沒著那些孤立無援的小餐廳和便利店,就像生活吞噬著孤立無援的他。
三中大門緊閉,門衛(wèi)室里的搖椅上躺著一個昏冒欲睡的小老頭。周寒這才想起現(xiàn)在是暑假,這條線索根本沒用,他突然間覺
得自己蠢透了。重新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又把包里的東西翻出來,這次引起他注意的是那皺巴巴張麥當勞的餐飲券,因為券的背面寫著一行字:下午九點,替晴姐值班。
周寒的腦子里立刻有了一個畫面:在麥當勞打暑假工的高中女孩,剛站在門外發(fā)完幾十張餐飲券,回店里就被有急事的同事請求替班,記性不是很好的她順手寫下這條備忘錄,后來就那么留在了背包里。但愿自己的推理沒有錯,周寒翻出手機地圖查了下。市三中的附近只有三家麥當勞——如果女孩是在三中上學,暑假工應該也會選在附近。
比較幸運,去第二家麥當勞的時候周寒就問出了線索。一個正在后臺炸薯條的微胖女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她看到周寒手中的背包時,麻木而忙碌的眼神被點亮了:“噢,這不是小柚的包嗎?姓店里的顧客不算多,叫晴姐的女人跟周晗坐在角落位置,晴姐還給他送上了免費的可樂和薯條。
“這樣啊?!鼻缃懵犕曛荜系慕忉?,大概清楚了來龍去脈,“沒錯,是小柚的包。她每天都背著這個包來上班,我印象很深。不過那是去年暑假的事情啦,她上了兩個月班就走了?!?/p>
“那你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晴姐搖搖頭:“她家里條件似乎不太好,沒用手機。而且那姑娘性格很好,但太內(nèi)向了,很少跟人講自己的事,打工的兩個月里也總跟大家保持著距離,從不敞開心靡。走的時候都沒跟我說一下的?!甭犌缃愕目跉?,似乎還有點埋怨。
“就算是暑假工,也應該會填寫入職資料什么的吧?”周寒不放棄,有那么幾秒,他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偵探?!班牛械?,但檔案都在店長手里,店長現(xiàn)在去總部培訓了,下個月才回來?!?/p>
原本還想打聽點消息,晴姐被同事喚走了。周寒看著桌子上的薯條,突然間有些餓了,他拿起一根薰了點番茄醬吃了一口,脆而甜的味覺刺激著味蓄,也刺激著那些陰魂不散的記憶——
夏夏大周寒一歲,一個在升學率只有百分之十的三流學校,一個在升學率高達百分之八十的名牌學校,兩個世界的人,卻因為冰飲店的一次邂逅而有了交集。
兩人每個周末都會出來見面,也不知道算不算約會。夏夏像是他新世界的導游,帶他做了很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對于一個十幾年都循規(guī)蹈矩的好學生而言,那些叛逆張揚還有點小壞的事情充滿了魔力。比如有天晚上,夏夏請周寒去吃路邊攤的燒烤,兩人吃飽喝足,趁著老板不注意,夏夏抓起周寒的手就跑,老板咒罵著追上來時周寒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吃霸王餐。他們兩個不要命地在夜路上狂奔,像是世界末日下的亡命鴛鴦,心臟都要跳出來。后來還是成功逃脫了,周寒卻因為激烈運動,跪在路邊把胃里來不及消化的食物全吐了出來,夏夏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哈哈大笑。
當然不是只有開心的時候,周寒想起他們第一次吵架,就是在麥當勞。兩人約出來見面,周寒因為路上堵車遲到了五分鐘,其實也就一首歌的時間,夏夏十分生氣地坐在靠窗的雙人桌旁,看到他后一句話也不說。周寒道歉,她也不領(lǐng)情。周寒從沒哄過女孩,
只好跑去買了一大堆吃的。后來僵持了很久,夏夏才指著一盒薯條,說:“這樣吧,你把兩根薯條塞進鼻孔里,然后隨便堵住一個人說我是黃鼻涕怪,我就原諒你了?!币恢睂ο南难月犛嫃牡闹芎@次傻眼了,麥當勞里人來人往,這也實在太丟人了。夏夏見他沒動靜,
沉著臉起身就走。周寒忙拉住她:“換一個懲罰吧?”不,就要這個?!毕南暮敛蛔尣剑捴袔еS刺,“怎么,嫌丟人???也難怪,像你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市一中好學生,有家教,懂禮貌,怎么會為了別人做這么不體面的事啊。算啦,你這種有錢人還是不要跟我們這種窮人做朋友了……”
“有錢人”三個字刺痛了周晗,一股血氣沖上腦門,他抓起兩根薯條塞進自己的鼻孔里,噢一聲站起來,堵住一個正要去收拾餐桌的服務(wù)生,大喊一聲:“我是黃鼻涕怪!”
服務(wù)生是個年輕女孩,被嚇得不清,尷尬地愣在原地,半天擠出一句:“請問,需要什么服務(wù)嗎?”
夏夏在一旁捧腹大笑,完全看不出前一秒還很生氣。瘋瘋、古靈精怪,滿腦子脫線的鬼主意,那一刻,周寒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她。
本來只是抱著打發(fā)時間玩?zhèn)€“尋人游戲”,卻不想勾起了那么多往事,真不劃算,半路放棄又不可能了,周寒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他跟自己較上勁:一定要找到背包的主人。走出麥當勞時已是傍晚,柔和的夕陽灑在每一個路人的臉上,他們眼中是工作一天的疲倦和只想歸家的急切。有那么一瞬間,周晗也想家了,可是回家了又能怎樣?爸爸還在外地出差,媽媽也忙著應付她生意上的朋友,她甚至都不覺得兒子是在離家出走,只當是一次普通的賭氣,到了晚上自然就會回來吧,
洗個澡,煮上一碗面,吃完再乖乖睡覺。
“夏洛克·福爾摩斯周”反復翻著包里的東西,目光又鎖定在了那把做工精致的譚木匠木梳上。梳子的右下角印有“非賣品”的字樣,看起來像是搞營銷活動時送出的獎品。說來也巧,一年前,周晗參與過一場譚木匠木梳店的活動,那是在店外搭建的一個展臺,抹著一頭摩絲的主持人領(lǐng)著一群長腿模特在臺上妙語連珠,逗得臺下觀眾陣陣發(fā)笑。而真正讓觀眾愿意捧場的還是模特手中那些最后遲早要送出去的展示商品,平均價值兩百多塊,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只需要湊個熱
鬧就可能得到,何樂不為。
那個周末下午周寒陪夏夏逛街,夏夏經(jīng)過活動展臺時便拉著周寒去湊熱鬧了,可惜幸運女神沒能降臨到他倆身上。周晗不想讓夏夏失望,直接去店里眼都不眨地買下一把三百多塊的梳子,送給夏夏,夏夏卻說:“你瘋了,我不需要這個呀!”
“那你剛才那么激動地爭什么?”
“有便宜當然要賺嘛!而且過幾天就母親節(jié)了,我想你可以把它送給你媽媽?!彼坪踔乐芎獑柺裁矗ρa充一句,“我就不用啦,我媽媽早死啦?!?/p>
她說得風輕云淡,卻狠狠地刺了一下周寒。
也說不上是對夏夏的同情還是感動,只是突然間,周寒覺得自己其實很幸福了,至少他還有個完整的家。三天后,周寒把梳子用禮盒包好,還附上一張卡片,放在了媽媽房間的梳妝臺上。那晚他一直等著媽媽回家,想象著媽媽回家卸妝時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這份禮物時的心情,可結(jié)果,媽媽一整晚都沒回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第二天,周寒去上學,白天仍不死心地期待了一天,還是沒接到媽媽的電話。晚上回家時,那份禮物還原封不動地呆在梳妝臺上,像一個無辜又可憐的傻子,他突然感覺一股強烈的厭惡,抓著禮物扔出了窗外。直到第三天早晨,媽媽才回家,但她根本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
如果周寒沒記錯,得到獎品的幸運觀眾都會被要求留下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和聯(lián)系方式,這是為了防止員工把獎品“內(nèi)部消化”的規(guī)章流程。所以如果拿著這把梳子找去店里,說不定能找到。
雖然希望渺茫,周寒還是決定試一試。
結(jié)果意外的順利,周寒去了木梳店,隨便消費了一下,就跟服務(wù)員攀談起來。很快引入正題,服務(wù)員很熟悉自己店里的商品,看了一眼梳子便想到是去年的新品,當時那場活動一共送出了三把梳子,她去柜臺用電腦打開表格,找到了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三個里面,其中兩個的聯(lián)系方式都是手機,還有一個是座機。照麥當勞晴姐的說法,背包的主人,也就是那個叫小柚的女孩是沒有手機的,所以留下座機的可能性很大。但為了保險起見,周寒三個號碼都要到了,一個個撥了出去。前兩個都沒打通,提示沒有該號碼,估計當時那些人都是亂填的。第三個座機,周寒心情忐忑地撥過去,很快有人接起了,卻是一個男人熱情的聲音:“您好,這里是非凡攝影工作室,有什么需要服務(wù)嗎?”周寒愣了下,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坎贿^他還是決定試一試:“你認識小柚嗎?她的包在我這里?!?/p>
“小柚?”那邊的聲音立刻切換回了正常模式,“你
是誰?你在哪?”
周寒跟阿飛見面時是晚上九點,兩人約在了步行街的一家甜品店。阿飛是個相貌憨實的胖子,穿著寬松的T恤和籃球褲,脾著肚子推開了玻璃門,并且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周寒,因為這家情侶主題的甜品店里只有他一個單身人士。
阿飛是個攝影師,混COS圈,主要給那些二次元同好拍一些角色扮演的寫真。上個月,在家開起了工作室,電話用的是自家座機,不過目前老板行政出納宣傳保安都是他一人,阿飛說完自己就笑起來。
周寒覺得一點都不好笑,對于阿飛為什么要約他來這種店見面一直耿耿于懷,幾分鐘后,當?shù)陠T端著招牌點心-—一個粉紅色愛心桃形狀的芝士蛋糕放到他們桌上而別桌的顧客都投來異樣的目光時,周寒簡直崩潰了。阿飛旁若無人地吃起來:“這把梳子是我的啦。去年那家店搞活動,請我去拍照,就送了我一把。我根本用不著嘛,就給小柚啦。”
“你們是朋友?”
“這個…·…”阿飛摸了摸頭,有點沒信心,“算吧。”阿飛認識小柚,是在兩年前夏天的一家動漫展上,不過小柚并不是什么動漫迷,她只是負責站在門口做宣傳的打工女孩。穿著小叮當?shù)牡谰叻?,笨拙地和每一個人打招呼然后發(fā)傳單。那種道具服密不透風,非常悶熱,小柚工作一會就必須偷偷去角落摘下頭罩喝兩口水。用阿飛的話說,當看到笨拙服裝下的小柚悶得通紅的臉蛋和汗津津的劉海,看她一聲抱怨都沒有只是大口喝完水就戴上頭罩繼續(xù)工作時,他的心臟
地漏了一拍,那就是他生命中的百分百女孩啊。
阿飛當場就拿出了傳說中的“泡妞利器”拍立得,上前跟小柚搭仙,說希望能為她拍一張照。小柚死活不肯再摘下頭罩,阿飛最終只好拍下一個比劃著v字手的小叮當。小柚接過那張照片還是很開心,隔著厚厚的道具服跟他說了聲謝謝。
漫展一共有三天,阿飛想方設(shè)法還是跟小柚成為了朋友。也僅僅是朋友,小柚不用手機,很難聯(lián)系上。但她總是打各暑假工,阿飛每次都只能靠背她的工作時間去蹲點約她。她大部分時候都會以“還有事”拒絕,偶爾也會答應。去年圣誕節(jié),阿飛對小柚告白了。
小柚拒絕了他,小柚不停地說著“謝謝你對不起…···”,后來還哭了,哭得那么傷心,阿飛被嚇壞了,忙揮說:“你別哭啊,我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你還不成嗎?”這個愛情故事不算悲傷,甚至還有點滑稽。
“那天飄著大雪,街上到處都是情侶,我受傷的心啊……”阿飛動情地煽情了一大堆,簡直要寫言情小說了,最后才說了重點,“那晚她對我說,是我給了她勇氣,她也決定要去跟喜歡的人告白。之后我就沒再見動她了,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告白成功。”
沒動“沒了。“阿飛把最后一口蛋糕送進嘴里,結(jié)束了這場對話。線索又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