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雨裹著凍土的氣息,滲進后山竹林的根系。劉雨嘉跪在那叢最茂密的竹前,指尖撫過泥土里交錯的根須——去年冬天移栽的北方竹苗,終于在南方的雨里扎了根,須根上還沾著點來自北方畫室的土,是她從高箐鴻的畫架下鏟的,里面混著他磨禿的鉛筆芯和松節(jié)油的痕跡。
竹苗旁立著塊青石板,上面刻著行字:"箐鴻之竹,嘉之雨,共生于此"??毯劾锾盍算y粉,是用他留下的那支銀畫筆磨的,雨打在上面時,會反射出細碎的光,像他畫里總也畫不夠的雨絲在跳。
"劉老師,北方寄來的竹種到了。"實習生抱著個木箱走來,箱身上印著北方美院的?;?,"他們說這是高先生生前培育的新品種,叫'箐天竹',說特別耐南方的雨。"
劉雨嘉掀開箱蓋,里面的竹種裹在浸了水的棉布中,每粒種子上都有個極小的月牙形印記,像被他用刻刀特意鑿過。她想起去年在他的育種日記里看到的:"要種出能在南北都活的竹,讓她在哪都能看見我的竹",字跡在最后幾頁開始發(fā)顫,像被風吹得不穩(wěn)的竹枝。
雨停的時候,她把竹種埋進土里,每粒種子旁都插了片去年的竹葉,葉尖的缺口對著南方——是她教學生刻的"方向標",說"這樣竹根就知道該往哪長"。埋到最后一粒時,指尖觸到塊硬物,挖出來看是枚竹制的戒指,戒圈上刻著"2020.5.20",內(nèi)側的"箐&嘉"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亮,像被人戴了很久。
這是他竹匣最底層的東西,她一直沒敢動。現(xiàn)在戒指的弧度正好貼合她的無名指,雨珠落在戒面上,滾過刻痕時發(fā)出細碎的響,像他當年在畫室里,用鉛筆桿輕輕敲她的畫板,說"顏色調(diào)偏了"。
"您看這根竹!"實習生突然驚呼,指著去年栽的那株幼苗,新抽的竹節(jié)上居然長出了并蒂的芽,"像不像您畫里的'共生枝'?"
劉雨嘉抬頭時,陽光正好穿過云層,照在并蒂芽上,泛著半透明的青。她想起他的《竹語》里也有這樣的枝,當時她以為是藝術夸張,現(xiàn)在才知道,他畫的從來不是想象——是他在化療間隙,盯著病房窗外的竹苗,一筆筆描下的希望,說"總有一天,我們的竹會這樣長"。
午后的雨又下了起來,這次帶著點暖。劉雨嘉坐在竹林深處的石凳上,打開那個鐵皮盒,里面的素描已經(jīng)攢了半盒:有她在國際展上領獎的背影,有她教學生調(diào)"箐天雨"的側影,還有張是實習生偷偷畫的,她跪在竹前埋種子,竹影在她背上織成件青綠色的衣。
最上面壓著張診斷書,是她上周去醫(yī)院拿的,"慢性肺炎"四個字被她用鉛筆涂了又涂,像當年高箐鴻在病歷上涂掉"白血病"一樣。她想起醫(yī)生說"要少淋雨",卻忍不住總來竹林,聽著雨打竹葉的聲,像他在耳邊說"別怕,我在"。
鐵皮盒的角落,有卷她新錄的雨聲,是用他留下的錄音筆錄的。按下播放鍵時,沙沙的雨聲里突然混進他的聲音,輕得像夢:"嘉嘉,北方的竹籽發(fā)了芽,等我回去,我們一起種..."錄音到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電流的雜音,像被雨掐斷的話。
這是她上周整理錄音筆時發(fā)現(xiàn)的,日期是2022年11月14日,正是他出事的前一天。劉雨嘉把臉埋進膝蓋,聽著錄音里的雜音混著真實的雨聲,突然覺得整個竹林都在跟她一起哭,竹枝的搖晃是抽噎,雨珠的滴落是嘆息,根須的伸展是那句沒說完的"等我"。
暮色漫過竹林時,她把診斷書放進鐵皮盒,上面壓了片剛摘的并蒂芽。盒蓋合上的瞬間,竹種突然發(fā)出"啪"的輕響,有粒種子破了殼,嫩白的根須頂著銀粉,像在朝她揮手。劉雨嘉突然想起他的話:"竹的生命力比人強,能替我們活很久"。
下山的路上,她看見那只松鼠又在偷竹書簽,這次叼的是枚新刻的"共生",書簽上的竹枝纏著她的發(fā)絲。她沒再追,只是站在雨里笑,看著松鼠把書簽藏進當年的梧桐樹洞,洞深處露出點紅色的紙角——是她高三那年塞進去的信,現(xiàn)在終于有了歸宿。
回到美術樓時,畫室的燈亮得像團暖黃的星。實習生在調(diào)色盤里調(diào)了新的"箐天雨",旁邊擺著杯剛沏的新茶,茶湯里浮著片并蒂芽。"高先生的母校來函,說要以您的名義建個竹藝館。"實習生的聲音帶著雀躍,"館名就叫'箐雨軒',說要讓南北的竹,在這里碰頭。"
劉雨嘉摸著無名指上的竹戒,突然覺得這枚戒指不再硌手,像長在了肉里。她鋪開新的畫紙,筆尖蘸著"箐天雨",畫下第一根并蒂竹,竹根在土里纏成"心"形,竹梢在雨里并成"一"字,像他們從未說出口的"在一起"。
雨還在下,卻不再帶著寒意。她知道自己的病或許會像這雨季,時好時壞纏一生,但竹林里的根在長,竹種在發(fā)芽,鐵皮盒里的故事在變厚,他留下的銀輝在畫里發(fā)亮。這些都在告訴她:有些意難平不是用來抹平的,是用來長成生命的一部分,像竹根纏著土,像雨潤著芽,像他的名字刻在她的余生里。
畫到深夜時,窗外的竹影在紙上投下晃動的痕,像高箐鴻站在雨里,幫她扶著畫架。劉雨嘉對著影子笑了笑,在畫的角落添了行小字:"箐天有雨,雨潤竹根,根生萬物,萬物有你"。
雨敲在窗玻璃上,像在替他回答:"嗯,我在。"
夜色里,畫室的燈光透過玻璃,在竹林里灑下片青綠色的光,像把他畫里的世界搬進了現(xiàn)實。那些未說的話,未赴的約,未種的竹,終于在雨里生了根,發(fā)了芽,長成了彼此的余生——不必相見,不必相擁,只要竹在雨里青,雨在竹間潤,就是最好的圓滿。
而那枚竹戒上的銀粉,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像他藏了一輩子的愛,終于在雨里,輕輕落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