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六月,京城的暑氣剛借著南風(fēng)初透城墻,選秀的熱鬧已先一步漫過街巷
城外官道上,掛著各地世家標(biāo)識的馬車絡(luò)繹不絕地碾入城門,朱輪鎏金、錦簾低垂,車輪滾過青石板路,留下一串細(xì)碎而密集的聲響
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貴女與家眷,早在半月前便遣人入京,在城南僻靜處租賃了雅致院落安置,一時之間,原本清幽的幾條街巷竟被車馬人聲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帶著周邊的綢緞莊、首飾鋪也平添了幾分喧囂——綾羅綢緞任人挑揀,珠翠釵環(huán)當(dāng)庭試戴,往來皆是衣著光鮮的身影,處處透著“待選”的鄭重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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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圓明園,九州清晏殿內(nèi)卻靜得只剩筆墨劃過宣紙的輕響
弘歷身著明黃色暗紋常服,正伏案批閱奏折,指尖捻著朱筆,對兩個月后體元殿的選秀全然未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那場殿選不過是一場“擇棋”儀式——選的從不是驚才絕艷的佳人,而是能制衡后宮舊勢、穩(wěn)固朝堂根基的棋子罷了
后宮的居所早已按他的旨意重新排布妥當(dāng)
瑯?gòu)靡凭雍湃憬?,殿宇恢弘合該中宮氣度
意歡則安置在風(fēng)荷曲苑,苑中千畝荷塘接天蓮葉,夏日清風(fēng)穿堂時攜來滿室荷香,恰合她愛詩品茗的清雅性子
青櫻與海蘭同住坦坦蕩蕩,這是海蘭自落胎后首次公開露面,與相熟的青櫻為鄰,倒能少些旁人的窺探
晰月與綠筠分住天然圖畫東西配殿,殿外疊石為山、花木成蔭,清幽景致正宜養(yǎng)性
白蕊姬則住進(jìn)了同樂苑,院落小巧精致,合她愛熱鬧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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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細(xì)瞧便知,這些宮殿都刻意離若璃的萬方安和隔了遠(yuǎn)路——這是弘歷特意的安排,既怕后宮嬪妃的紛爭擾了皇額娘的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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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歡憑欄立在風(fēng)荷曲苑的水榭邊,望著滿湖碧葉亭亭、粉荷初綻,風(fēng)過處,荷香混著水汽漫過衣襟。她靜立片刻,指尖無意識拂過袖間流云暗紋,才淡淡開口:“這景致雖好,倒不及萬方安和的薔薇露來得熨帖,走吧”
語落,她轉(zhuǎn)身提步。一身月白色云綾錦流云旗裙隨步履輕晃,裙角掃過階前新綠的草葉,襯得身姿愈發(fā)清雅
侍女清荷連忙跟上,二人沿著湖畔柳蔭下的碎石小徑緩步前行,一路蟬鳴輕噪,荷風(fēng)送涼,慢悠悠往萬方安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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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環(huán)水的萬方安和靜臥在碧波之上,恰如一顆鑲嵌在湖中的碧玉
廊下懸著幾串寶石與碧璽攢成的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便叮當(dāng)作響,清越之聲漫過水面
屋檐下墜著的素色小香囊也隨之輕晃,里頭精心配比的丁香、薄荷、芭蕉葉與杏花碎末,正借著風(fēng)勢散出清冽又溫潤的香氣
回廊四角皆安置著碩大的冰缸,寒氣絲絲縷縷漫開,將暑氣隔絕在外,讓整座院落都浸在一片清涼淡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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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正斜倚在臨水廊下的湘妃竹榻上,身后墊著松軟的云錦軟墊,手中捧著一卷《小窗幽記》看得入神
她身著一襲淺綠色繡葡萄藤月華紗齊胸襦裙,上衫的淺綠月華紗通透如霧,滿溢著夏日生機(jī),墨綠絲線繡就的葡萄藤順著衣襟蜿蜒至袖口,藤上深紫的葡萄粒飽滿得似要墜下,嫩黃的卷葉點綴其間,望著竟仿佛能嗅到清甜果香
同色的月菱紗齊胸裙上,亦繡著串串鮮活的葡萄,清新雅致,夏日穿來,倒像裹著一身沁涼的綠蔭
她的發(fā)髻梳著精致的驚鴻髻,發(fā)間斜插一支綠水晶葡萄藤發(fā)釵,水晶葉片與果實栩栩如生
旁側(cè)的粉綠碧璽嵌水晶步搖隨呼吸輕晃,墜子碰撞發(fā)出細(xì)碎聲響
耳畔粉綠碧璽耳墜垂落,襯得肌膚勝雪;腕間沉香木嵌金珠手串溫潤,與衣間繡紋相映,愈發(fā)顯得氣度嫻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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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歡剛至萬方安和外的石橋,便見廊下已有了幾道熟悉的身影——青櫻、綠筠、海蘭與晰月都在,連愛熱鬧的白蕊姬也早早到了
只是今日的景象與往日不同:岸邊石階旁、遠(yuǎn)處銅鳳凰亭下,皆多了些身著勁裝、肅立值守的侍衛(wèi),腰間佩刀寒光隱隱;連環(huán)繞院落的水面上,也多了兩艘烏篷小船,船頭同樣有侍衛(wèi)持械護(hù)守,氣氛比往日添了幾分森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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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來時,可沒見這么多侍衛(wèi)……”晰月下意識揪緊了袖口,聲音里帶著幾分疑惑
她今日穿的是若璃前番賞下的石榴紅葡萄紋蟬翼紗旗裝,紗料輕薄,繡紋鮮活,襯得她氣色明艷,可指尖的小動作卻泄了些許不安
“那也是去年啊,慧嬪娘娘。”白蕊姬抬手摸了摸發(fā)間垂下的素銀珍珠步搖,墜子輕晃發(fā)出細(xì)碎聲響。她身上是件水紅色花鳥蟬翼紗旗裙,同樣是太后賞的料子,艷色中透著嬌俏,“今年的光景,哪能和去年比呢?!?/p>
一旁身著水綠色雀鳥紋蟬翼紗旗裝的海蘭垂著眸,指尖輕輕摩挲著裙角繡紋,心底卻清明——以太后娘娘待她的心意,今日定是允她入內(nèi)的
“這是蘇大將軍特意加派的守衛(wèi)?!币鈿g淡淡開口,一語點破關(guān)健
說罷,她提步便向石橋走去。海蘭聞言,抬眸跟上,腳步沉穩(wěn)依舊
晰月與白蕊姬對視一眼,也連忙緊隨其后,最后是身著青色云綾錦如意紋旗裙的青櫻與柔粉色云綾錦喜鵲紋旗裙的綠筠,幾人踏著石橋,緩緩?fù)认露?/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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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們進(jìn)來吧。”若璃的目光仍膠著在《小窗幽記》的書頁上,指尖輕輕捻著泛黃的紙邊,只側(cè)過身,端起案上那盞冰沁的薄荷玫瑰清露,淺啜了一口——清甜的花香混著薄荷的涼意漫過舌尖,恰好壓下了暑氣
“……是,娘娘。”侍立在旁的云林躬身應(yīng)下,腳步輕悄地轉(zhuǎn)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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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們進(jìn)來吧。”若璃的目光仍膠著在《小窗幽記》的書頁上,指尖輕輕捻著泛黃的紙邊,只側(cè)過身,端起案上那盞冰沁的薄荷玫瑰清露,淺啜了一口——清甜的花香混著薄荷的涼意漫過舌尖,恰好壓下了暑氣
“……是,娘娘。”侍立在旁的云林躬身應(yīng)下,腳步輕悄地轉(zhuǎn)身出了回廊。不多時,守在院外的小夏子便得了指示,抬眼正望見石橋處的幾人緩步走來,忙上前迎了兩步
“小夏子公公,我們來給太后娘娘請安?!蔽滦宰幼罴保糁鴰撞奖阆乳_口喚道,聲音里帶著幾分熟稔的輕快
“娘娘知道了,各位小主隨奴才進(jìn)來吧?!毙∠淖觽?cè)身引路,語氣恭敬
……
幾人跟著他踏入回廊,一路走到臨水的廊下。若璃仍斜倚在竹榻上,只是已放下了書卷,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搭在榻邊的錦墊上
這幾人中,意歡、青櫻、綠筠、海蘭、晰月皆是潛邸舊人,早年在園子里便與還是貴妃的若璃相熟,唯有白蕊姬是弘歷登基后新晉的答應(yīng),這還是頭一回見太后的面,眼底藏著幾分拘謹(jǐn)?shù)暮闷?/p>
……
“太后娘娘~額娘~”晰月一進(jìn)廊下便沒了顧忌,小跑著湊到榻邊,輕輕拉了拉若璃的胳膊撒嬌,那模樣與在自己宮里判若兩人
若璃被她逗得笑出聲,抬手輕點了下她的額頭:“都入宮一年多,封了嬪位了,怎么還沒學(xué)會穩(wěn)重些?”
說著,她抬眼掃過眾人,與意歡對視一眼,眼底漾著溫和的笑意,“都別站著了,免行禮。原是只打算叫意歡、海蘭,還有弘歷新封的白答應(yīng)進(jìn)來的,想著后宮里的事,到底還是信你們一回。”
海蘭聞言,心底一暖,謝過后在椅上坐下。端來的紅棗牛乳羹,她攪著羹匙,思緒卻沉了下去——那懷了九個月的孩子,入宮才兩月就沒了
她再清楚不過,瑯?gòu)檬羌蓱勊绍娖斓某錾?,怕她生下皇子后,蒙軍旗在后宮有了依仗,威脅到自己的權(quán)柄
可對方手腳太干凈,半點把柄也沒留下。她攥緊帕子,眼底閃過冷意:瑯?gòu)茫阕詈脛e讓我抓到實證
……
意歡則一派從容,笑著謝恩后便在海蘭身旁的椅子上落座,指尖拂過裙擺繡紋
她知道,愉嬪落胎一案中,旁人或許有過揣測,但若璃絕不會懷疑她——這份默契與信任,早已在往日的詩詞唱和中埋下根基
……
青櫻與綠筠也相繼在側(cè)位坐下,一人端方沉靜,一人溫婉柔和
白蕊姬先是因晰月對太后的親近勁兒微微詫異,待聽到自己也在“信得過”的名單里,眼底瞬間亮了起來,連忙上前福身:“太后娘娘,嬪妾是白答應(yīng)白蕊姬。”
“名字好聽,人也靈秀?!比袅χ辛苏惺郑Z氣親和,“快坐吧,桌上的薄荷玫瑰清露解暑得很,嘗嘗?!?/p>
白蕊姬嬌俏地應(yīng)了聲,又若有似無地看了晰月一眼,這才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晰月則順勢蹭到若璃旁邊的軟凳上,親昵地挨著她的胳膊,廊下的氣氛頓時松快了許多
……
“都知道八月的選秀了吧?”若璃放下手中的茶盞,望著廊下眾人,唇邊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
晰月剛還湊在若璃身邊,聽到“選秀”二字,腦袋不自覺地垂了下去,指尖悄悄絞起了裙角
自入宮以來,皇上本就來得疏淡,一月不過兩三回
海蘭落胎一案后,宮里的氣氛愈發(fā)沉滯,皇上更是鮮少踏足她的咸福宮
如今又聽聞赫舍里氏、鈕祜祿氏、佟佳氏這些勛貴世家都要送姑娘參選,那些人家世顯赫,自己往后怕是更難入皇上眼了,心底難免泛起幾分落寞
“你這垂著頭不說話,又在想什么心思?”若璃一眼看穿她的情緒,笑著抬手輕點了下她的額頭
青櫻與綠筠見狀,都忍不住低笑出聲,廊下的氣氛松快了些
“皇額娘~我哪有!”晰月被打趣得臉頰微紅,連忙仰頭撒嬌,順勢往若璃胳膊上蹭了蹭
若璃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掃過在座幾人,語氣漸漸沉穩(wěn)下來:“圣祖爺當(dāng)年后宮妃嬪眾多,子嗣也繁盛。如今弘歷登基不久,后宮添些有根基的新人,可不是壞事。一來能為皇室開枝散葉,這每一個孩子,對皇室來說都珍貴得很;二來呢,往后誰想在宮里算計些什么,也得先掂量掂量對方背后的家世勢力,不敢輕易妄動——這樣后宮反倒能多幾分制衡,少些無端的禍?zhǔn)?。?/p>
意歡端坐在一旁,聞言輕輕點頭,眼底滿是認(rèn)同——若璃這話,正說到了要害處
白蕊姬捧著清露的手微微一頓,心底自有計較
她本就是皇上安插在后宮、試探各方動靜的一顆棋子,對這場選秀“制衡舊人、穩(wěn)固局面”的深意,比旁人更清楚幾分,只是面上依舊維持著嬌俏的笑意,不曾多言
……
……
“恩寵這東西,就像廊下的風(fēng)、池里的水,看著熱鬧,實則飄渺不定。若是一門心思抓著這如煙似霧的東西在后宮過日子,那日子得多難熬?”若璃說著,又抬手點了點晰月的腦袋,語氣里帶著幾分提點
白蕊姬在一旁聽著,心底深以為然。她自入宮便是皇上手里的一顆棋子,從來沒把那虛無的恩寵放在心上
于她而言,要緊的從不是皇上多疼惜、多偏愛,而是自己有沒有能讓皇上“用得上”的本事——能察言觀色,能遞上合心意的話,能幫著探聽些動靜
只要這能力還在,皇上便覺得她“好用”,她在宮里便能一直腰桿挺直,活得有底氣,哪用得著為恩寵漲跌患得患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