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六月初,圓明園的風(fēng)里已浸著盛夏的燥熱,九州清晏的紅墻在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林黛玉這幾日成了園中最受矚目的人——前一日剛在九州清晏頭次承了圣寵,竟又連著兩日被皇上留在園中的寢殿侍寢,這般恩寵,讓不少同住園中的嬪妃暗自側(cè)目
此時,她正獨自在武陵春色的桃花塢內(nèi)室歇著。往日里面對圣駕與眾人時的那份斂聲屏氣的矜持已然散去,她斜斜靠在窗邊鋪著軟墊的榻上,窗外的綠影透過菱花窗篩進來,落在她素白的衣袂上
滿是靈氣的眉眼被連日的恩寵暈染得添了幾分柔膩的嬌嫩,連眼尾都泛著淡淡的粉,舉手投足間多了層說不出的溫婉風(fēng)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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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端著描金茶盤輕步走進來,將一盞溫熱的碧螺春擱在黛玉手邊的小幾上,眉眼彎彎地笑道:“小主您瞧,奴婢就說皇上這回來園子里避暑,定然是喜歡您的!您本就得太后娘娘打心底里疼惜,如今又能長居這圓明園,躲開日后宮里那些是非紛爭,這日子可真是再好不過了?!?/p>
黛玉執(zhí)起茶盞,指尖觸到溫潤的瓷壁,忍不住抿唇笑了
能長守在圓明園這方清凈地,不必卷入紫禁城后宮的波譎云詭,每日或陪太后論幾句詩詞、賞幾幅古畫,或在庭院里蒔花弄草、品茗讀書,過著安穩(wěn)自在的日子,已是天大的幸事。待得夏日皇上攜宮眷前來避暑,她再以嬪妃的身份盡到本分,不爭不搶,守著這份恬淡便足夠
這般想著,她臉頰微微泛起紅暈,垂眸望著茶盞中舒展的碧葉,心底愈發(fā)覺得:這何嘗不是老天爺賜予的一份天大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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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輕掀簾幔走進來,手中捧著描花漆盤,上頭靜靜臥著一碟瑩潤的櫻桃煎,旁側(cè)小玉碗里盛著粉嫩的荔枝玫瑰凍,她笑著上前回話:“小主,這碟櫻桃煎是廚房剛做的,那碗荔枝玫瑰凍是太后娘娘特意讓人送來的。娘娘惦記著小主體弱,怕吃多了涼食傷身,特意吩咐用了最小的玉碗,如今碗底的碎冰剛化透,不冰牙,小主快嘗嘗?!?/p>
黛玉點點頭,拿起小巧的玉勺輕輕舀起一塊玫瑰凍——膏體粉嫩剔透,還裹著細碎的玫瑰花瓣,入口彈滑冰涼,荔枝的清甜與玫瑰蜜的馥郁瞬間在舌尖漫開,咽下去后,連呼吸里都漾著淡淡的玫瑰香氣
她放下玉勺,眼底泛起暖意,輕聲嘆道:“太后娘娘待我,真是連吃食上都這般花了心思?!?/p>
……
雪雁本就性子活潑,聽著黛玉這話,當即笑著湊上前,眼底滿是歡喜的憧憬:“可不是嘛!太后娘娘疼您,皇上也待見您,要是小主往后能添個小阿哥或是小公主,那日子才叫真正圓滿呢!”
一旁的白鷺也忍不住跟著點頭,輕聲附和:“雪雁這話在理,若能有個孩子承歡膝下,小主這清凈日子也更添份指望?!?/p>
黛玉被她們說得臉頰瞬間染上一層淺淺的紅暈,指尖下意識地捻了捻袖口的繡線,垂眸避開二人的目光,聲音輕得像落了片花瓣:“這都是緣分的事,急不來的?!痹掚m這般說,眼底卻還是悄悄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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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月光景,園子里兩處喜訊便傳開了——薛寶釵從明答應(yīng)晉為明常在,巴林湄若則得了皇上親賜的“穎”字封號,晉為穎貴人
這幾日九州清晏的燈火也格外熱鬧,多是薛寶釵與穎貴人在御前伴駕
弘歷偏愛薛寶釵那份知情識趣的通透,她說話做事總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從不逾矩;又歡喜穎貴人巴林湄若的爽朗生動,她身上那股草原女子的鮮活勁兒,總能驅(qū)散殿內(nèi)的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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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坦蕩蕩的東廂房內(nèi),鈕鈷祿如月正捻著一枚玉棋子,聽得侍女報來薛寶釵晉位的消息,指尖猛地一頓,棋子“嗒”地落在棋盤上
她抬眸望向窗外園子里的蔥蘢綠意,語氣里藏著難掩的訝異:“竟晉得這么快……”不過半年光景,從答應(yīng)到常在,這份升速
另一邊的西廂房里,佟佳毓秀也得了信。她屏退下人,獨自坐在妝臺前,指尖摩挲著鏡柄上的纏枝紋,眉頭微微蹙起
薛寶釵有舅舅在京中為官,巴林湄若出身蒙古巴林部,各有倚仗,如今又都在園子里得了恩寵
她暗自琢磨起來:看來一味沉寂是行不通的,得想個法子,讓皇上在園子里也留意到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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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貴人湄若拉著李昭華、博爾濟吉特·舒敏去了百駿園跑馬,園子里的風(fēng)都帶著幾分馳騁的鮮活氣
這邊九州清晏的傳召卻悄然而至——弘歷依舊點了薛寶釵前來伴駕磨墨,意外的是,此次還召了鈕鈷祿如月
如月在坦坦蕩蕩的廂房里接了旨,眼底瞬間漾開一抹藏不住的得意
她對著銅鏡細細端詳,一身石榴紅云錦旗裝繡滿了怒放的芍藥,襯得肌膚勝雪;發(fā)間斜插的赤金紅寶石芍藥步搖,隨著抬手的動作輕輕晃動,流光溢彩
她暗自思忖:論容色艷麗奪目,園子里這些人,除了那位玉妍姑娘,誰也別想壓過她去。整理妥當后,她帶著侍女,踩著平穩(wěn)的步子往九州清晏去了
……
不遠處的佟佳毓秀聽聞傳召的消息,忍不住皺緊了眉頭
在園子里,皇上既已有了林黛玉那般靈氣清雅的,又召了如月和寶釵,斷然不會再留意到自己
她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帕角,心底急轉(zhuǎn):這幾個月必須想個法子嶄露頭角,否則再這般沉寂下去,怕是很難得到皇上的恩寵了
……
另一邊,薛寶釵已換了一身藤黃色繡牡丹云錦旗裝,料子柔光似水,針腳細密的牡丹似要從衣上綻出;發(fā)間別著珊瑚珠花,搭配赤金纏枝牡丹珍珠步搖,走動時珍珠輕顫,添了幾分溫婉靈動
鈕鈷祿如月剛走到九州清晏正殿門口,便撞見了迎面而來的薛寶釵,眼神驟然一凝
寶釵的美并非她這般張揚奪目,而是一種國色天香的雍容華貴,卻又藏著恰到好處的收斂,更難得的是,還比赫舍里明慧多了一份清雅才情
如月心底暗忖:真該讓明慧也瞧瞧,什么才是真正壓得住場面的氣度
四目相對的瞬間,二人都斂起了眼底的心思,不約而同地彎了彎唇角,露出一抹淺淡客氣的笑意
……
二人跟著李玉輕步走進內(nèi)殿御書房,殿內(nèi)熏香裊裊,驅(qū)散了午后的燥熱
弘歷身著玄青色銀龍暗紋常服,墨發(fā)用玉冠束起,剛批完一摞厚重的折子,正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他緩緩掀開眼皮,目光落在門口的薛寶釵與鈕鈷祿如月身上,眸色沉靜無波
他的視線在二人身上細細掃過,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起初召薛寶釵,本是存了讓她制衡佟佳毓秀的心思,可在園子里,她與林黛玉那股靈氣清雅的氣韻一比,終究還是差了些,是以這許久都未曾召見過她
今日見她一身藤黃繡牡丹旗裝,雍容溫婉又不失格調(diào),倒全然不像個商賈之家養(yǎng)出的女兒,反倒有幾分世家氣度
弘歷心底暗自思忖:若讓她與赫舍里明慧對上,一個藏鋒于內(nèi),一個鋒芒外露,不知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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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皇上?!毖氣O斂衽福身,聲音清軟如浸了露的絲絳,身姿端正溫婉,恰如庭院中靜靜盛放的牡丹,不見半分局促
“見過皇上~”鈕鈷祿如月則是嬌笑著屈膝行禮,尾音微微上揚,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柔媚
她暗自得意,心知薛寶釵不過是來侍墨的閑角,今夜能留在這御書房的,定然是自己
“起吧?!焙霘v目光在二人身上稍作停留便移開了
薛寶釵向來聰慧識分寸,當即輕步走到書桌旁,恪守著侍墨的本分
那些攤開的折子她連眼角都未掃一下,只將先前用過的舊墨收妥,取了新的墨錠在硯臺中細細研磨,動作輕緩勻凈,墨香漸漸在殿內(nèi)漫開
……
如月則大大方方地在一旁軟凳上坐下,揀著輕松的話頭開口:“皇上,前幾日太后賞了咱們些軟煙羅和鳳尾紗,那料子可真絕了,流光溢彩的,嬪妾從前連聽都沒聽過‘鳳尾紗’這名頭呢?!?/p>
弘歷靠在太師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叩著扶手,放松心神聽著她說話,聞言淡淡頷首:“太后賞了,你們便拿去做衣裳就是。她素來喜歡看著園子里的人穿得鮮亮,存著不用,反倒辜負了她的心意?!?
他對這些綾羅綢緞本就沒什么可在意的——自十一歲起便跟在十九歲的若璃身邊,天下間的珍饈奇玩、綾羅綢緞,他哪樣沒見過、用過?
這般想著,倒愈發(fā)看不上皇后瑯?gòu)媚歉边B幾匹蜀錦都要摳搜的小家子氣做派
……
鈕鈷祿如月艷麗的眉眼彎成了月牙,笑意從眼底漫出,語氣里滿是雀躍:“是啊皇上,那軟煙羅輕得像云霧,摸在手里滑溜溜的,穿在身上仿佛籠了一層朦朧薄霧,瞧著就清雅;那鳳尾紗更奇,緞面上織的尾羽紋路,迎著光轉(zhuǎn)個身都能透出不同的光澤與風(fēng)姿,遠遠望去,竟真像有只鳳凰斂著翅要振翅飛起來似的。嬪妾已經(jīng)挑了珊瑚紅的鳳尾紗做面,配著柔藍的軟煙羅鑲邊,等衣裳做好了,定穿給皇上瞧瞧。”
……
弘歷一邊聽著,一邊從筆架上取下一支冰藍翡翠桿的湖筆,筆桿瑩潤透亮,與他玄青常服相映
他筆尖輕點薛寶釵剛磨好的濃墨,墨汁飽滿卻不滯澀,隨即在宣紙上落下字跡,正是臨摹蘇軾的《寒食詩帖》
筆鋒時而沉厚頓挫,時而輕盈流轉(zhuǎn),墨色濃淡相宜,頗有幾分神韻
如月坐在軟凳上,目光黏在弘歷執(zhí)筆的手上,眼底藏不住的熱切
薛寶釵則垂著眼簾,安靜立在書桌一側(cè),視線落在宣紙上漸次鋪開的字跡上,神色恭謹,不多言也不多看,只在墨色稍淡時,悄悄拿起墨錠補磨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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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一張《寒食詩帖》便臨摹完畢。弘歷手腕輕抬,將湖筆穩(wěn)穩(wěn)擱在案頭的琺瑯彩松枝筆擱上,筆桿上的冰藍翡翠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皇上這字,筆力蒼勁又不失靈動,真是好字?!毖氣O垂眸望著宣紙上的字跡,輕聲開口稱贊,語氣里滿是恰到好處的敬意
如月立刻跟著附和,目光在筆與筆擱上轉(zhuǎn)了一圈,笑道:“可不是嘛!皇上的字自然是頂好的,連這用的筆都這般講究——筆桿竟是冰藍翡翠做的,瑩潤透亮;還有這松枝筆擱,釉色鮮亮,紋路精細,瞧著就精美得很?!?/p>
弘歷聞言,眼底掠過一絲淺淡的溫柔,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只小巧的琺瑯彩筆擱,唇角噙著笑意打趣:“怎的?方才說的鳳尾紗還沒滿足你,這就惦記上朕書房里的東西了?”
如月連忙嬌俏地擺了擺手,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嬌憨:“嬪妾沒有~皇上可別冤枉人,嬪妾就是瞧著這些物件精致,忍不住多夸了兩句罷了?!?/p>
“這湖筆是皇額娘以前常用的一支,筆鋒最是稱手?!焙霘v指尖摩挲著筆桿,語氣漸漸淡了下來,轉(zhuǎn)而說起那只筆擱,“這松枝筆擱是雍正四年,朕還十一歲時,跟著皇額娘在書房練字,她特意賞的。當年定郡王、純郡王練字時,皇額娘也各送了一只,樣式不同,心意卻是一樣的。”
……
他話說得平淡,可那語氣里藏著的珍視與懷念,卻讓薛寶釵與如月瞬間明白——這些物件雖看著小巧,在皇上心中卻有著極重的分量,絕非尋常玩物可比
……
“太后娘娘可真好,”鈕鈷祿如月笑著接話,眼尾的艷色都柔了幾分,“那鳳尾紗多罕見啊,京里勛貴家都未必能得一匹,娘娘一出手就是十幾匹,這般疼惜咱們,真是心善?!彼睦镩T兒清,多夸太后的好,皇上聽著定然舒心
弘歷指尖仍輕輕搭在琺瑯彩筆擱上,聞言淡淡搖頭,語氣里帶著對太后的熟稔與敬重:“皇額娘素來不看重這些身外之物。比起綾羅綢緞的賞賜,她更樂意看到你們那份純粹的歡喜?!?/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二人,話鋒添了幾分鄭重:“再說,這些綢緞也只是物質(zhì)罷了。你們?nèi)羰悄芟褚鈿g和黛玉一般,討得皇額娘親手寫的字畫、題的筆墨,那才是真正的珍品?;暑~娘的筆墨丹青,放眼整個京城,幾乎無人能及——先太后的隨葬品里,那幅《太后懿范》詩詞之作,便是雍正元年她剛?cè)雽m時寫的,字字是自成風(fēng)骨的趙孟頫行書,連先帝都贊過。”
弘歷說著,指尖無意識地在案上輕叩,念出了詞句:“‘鳳闕龍樓尊位重,半生輔佐乾坤。慈心慧目辨忠奸。深宮籌遠慮,社稷挽狂瀾。白發(fā)朱顏威自顯,威儀勝過朝冠。德昭天下萬民安。千秋傳懿范,青史鑄芳言?!?字句里的氣度,可不是尋常閨閣女子能有的。”
……
這話一出,薛寶釵與如月臉上的從容瞬間褪去,眼底滿是掩不住的震驚——她們素來聽聞太后才情出眾,卻沒料到竟厲害到這般地步:不僅書法自成風(fēng)骨,連詩詞里都藏著這般開闊格局,更能憑早年作品入先太后隨葬之列
這份才情與殊榮,實在遠超出了她們的預(yù)料